【傳記與回憶】第10號

作者:江陽生

        那一個夏天的午後,房間外天井裏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一位女孩子興奮的聲音,喊著我的姓名。

        時值盛夏,參加了全國統一高考之後,我們正在享受中學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在烈日炙烤的江邊河灘遊玩受熱中暑,我已在家中床上躺了兩天,雖然病況好轉但尚未出門。

        前些天,全國的大學,紛紛給高考錄取的考生發送了錄取通知書。通知書用掛號郵件寄來,考生們收到本地郵局通知後,再前去憑戶口本及身份証領取。

        上世紀中國大陸文革前那些年,大學招生的錄取率極低,考上大學——按民間說法是「躍入龍門」,不僅能繼續求學深造,而且畢業後成為國家幹部(現在叫「公務員」),拿固定薪水從此生計不愁。而落選的高中畢業生們,可以選擇的就業途徑很少,將被無情地拋入社會,憑家庭的社會關係與個人際遇沉浮掙扎,前途未卜。我們雖是涉世未深的單純青年,也隱隱感到,能否考上大學對於將來的人生關係重大。

        那些日子,我和其他考生一樣,每日引頸翹盼望眼欲穿,天天去郵局,卻總是抱著希望而去,懷著失望與焦慮而歸。隨著時間過去,眼見郵局送出的錄取通知書由多而少漸至於無,尤如北雁南飛終於再不見鴻影,萬分難耐地過完了錄取通知書發送的時節。

        日漸強烈的失望,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心上,不祥的感覺,似夏天暴雨前的烏雲,正從天邊向頭上襲來。我在高中擔任班裏的學習委員,學習成績在班級拔尖,但父親在五七年因直言敢諫遭受整肅,給全家帶來了厄運,恐怕我很難通過大學錄取這一關。心情沮喪,我像鴕鳥埋頭沙堆般鑽到武俠小說裏去忘記現實,或者獨自一人到山林河灘漫步以排遣心頭的鬱悶。

        在天井裏喊我的,是班上一位年長的女同學,平日待我如長姐一般關切。急急敲開了房門,她手裏舉著一封棕色的牛皮紙信封,望著我興奮地高喊:「錄取通知書! 錄取通知書!你的錄取通知書!」我楞了一下,一把抓了過來,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展開信紙,當看到「錄取通知書」幾個醒目的大字時,心頭頓感如釋千鈞重負,說不出的輕鬆,腦袋一陣發暈,就像從暗室中出來,突然站到了強烈剌目的陽光下面。

        她剛才去郵局,看到有一封錄取通知書孤零零地躺在郵件待領處的木架上,原來竟是送給我的。郵局工作人員説,那是最近三天送來郵局的唯一一封錄取通知書。憑證件代收後,她馬上給我送了過來。

        看著她一臉羨慕的神情,聽著她興奮的話語,我腦海裏一片空白,除了「謝謝」、「謝謝」,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好心的她,在人生命運的緊要關頭,送來了對我的將來至為重要的「福」音,令人終生難忘。

        那時候考大學必須通過按照階級鬥爭理論指導的「政治審查」,政審結論將所有考生劃分為四個檔次:一、可錄取機密專業;二、可錄取一般專業;三、降格錄取;四、不宜錄取。進入大學後聽說,因為高考成績優異我才被破格錄取。學校招生委員會在作出決定前曾有過激烈的爭論,專門派人到中學了解我的表現,又去我父親當時的工作單位了解他在五七年的「右派」言論。父親在「鳴放」時十多分鐘的發言,那些善意而且現在看來正確的意見,卻決定了他後來廿多年的悲慘人生,也嚴重地影響了我和弟妹們後來的命運。

        學校招生的「政治審查」屬于所謂國家機密,考生們毫不知情。我在高考前申報的第一志願,是所謂「機密」專業,自然絕無可能,最終能被第二志願的大學錄取,實屬非常幸運。我們系主任是四十年代從加拿大留學歸國的著名學者,系裏的書記等黨政幹部大多曾是他的學生,在學校裏威信很高。系主任看重人才,堅持錄取了一些家庭出身「不好」但成績優秀的學生。我喜歡文學,原打算報考中文專業,因文科專業政治風險大遭到父母堅決反對,最後報考了工程專業,但在高考時語文科作文題目二選一,我將兩篇作文一揮而就「超額」完成,引起了招生老師們的注意。可能是這些原因,讓我逃過了政審的密網。

        這封珍貴的錄取通知書,儘管姍姍來遲,它的確將我的生活,從此帶入了一條與高考落選同學們大不相同的道路。我有幾位高中同學品學兼優,高考成績也十分出色,卻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或父母的所謂「政治歴史問題」,未能考上大學獲得高等教育,留下了終身的遺憾。直到數十年後相聚時憶及此事,滿頭白髮的他們還臉色黯然、心意難平。

        中國大陸考大學難的情況,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發生了巨大變化。大學招生人數增長了許多倍,也不再用「階級鬥爭觀點」劃分的所謂「家庭出身」來衡量考生了。現在,高中畢業生大部份人都能上大學了,但是在大學畢業後也沒有了國家包分配的「鐵飯碗」,得自己到社會上尋找工作,面臨著就業市場上日益激烈的競爭。這些變化,他們的前輩們幾十年前即使做夢也想像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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