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無聲的世界

9 月 21, 2019

(《散文怡園》第2號.文1)

作者   安守中

        人到古稀之年,使用超過一甲子的老機器,不是接頭磨損,就是螺絲鬆動,經常這裡痠、那裡痛。我的老機器小修小補有,大小零件都沒換過,各種功能還算正常,雖已不靈光,還能湊合著用。不妙的是幾年前,一個小部件——耳朵,出了問題,給我增添許多麻煩。

        有一句北京歇後語:「聾子的耳朵——擺設」,意思是有其形,無功能,擺在那卻不能用。我不是耳聾,是聽力衰退,耳朵目前雖還能用,但日漸成為擺設。這個令人沮喪的轉變,起於兩年前的春天。         

我住在加州時從沒患過花粉熱,八年前搬來華府,不知道為什麼,一到春天就花粉過敏。兩年前春天,百花特別盛開,症狀特別嚴重,整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加上口乾舌燥,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熬到六月,慶幸繁花落盡春已老,過敏症狀即將轉好。哪知花粉熱放過了我,後遺症卻追過來。

        有天傍晚,老伴打電話來,一句話重複三遍,還是沒聽懂,「妳說什麼,聽不清,大聲點!」她急我也急,對著手機吼。這狀況發生幾次後,覺得不對勁。有次在車上,關上車窗,把音響開大聲,摀住左耳聽一聽,再摀住右耳聽一聽,做個自己發明的簡易聽力檢查。果不期然,左耳還好,右耳幾乎聽不到。

        這不是大病急病,美國醫療昂貴,我一直拖到年底返台,才到榮總檢查。大夫看著聽力檢查結果,皺著眉頭:「嗯,左耳還有百分之八十聽力,右耳喪失百分之八十聽力。」「年初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聽不到?」我問大夫。他理直氣壯地說:「你老啦!耳背啦!」才七十多就老啦、耳背啦?我納悶。「這病能不能治好?」直白大夫說:「這不是病,是老化,自然現象,不能逆轉,只能延緩,無所謂治好治不好。」

         台灣健保醫療好,西醫不治,中醫治。先試針灸,針灸師老實地說:「你這個太久了,扎針不一定會好,自己決定要不要。」都已經來了,能說不要嗎?沒幾分鐘,左耳右耳各扎七八針,像刺蝟一樣,扎完還要烤,人坐在椅子上,頭在電烤箱裡,左右耳一起烤半小時。我當過兵,耐痛,但又痛又烤受不了。一周扎針三次,一個療程兩周,兩周後沒有起色,針灸師說:「針灸不行了,你去整脊看看能不能弄好。」

         針灸不成換整脊。整脊老中醫經驗老到,說:「你這是脊椎骨側彎,壓到聽覺神經,整脊,一周兩次,一個月可能好。」他說的是可能,不是一定。我懷抱恢復聽力的希望,義無反顧,每周兩次,任他折騰。每次仰躺整脊床上,上半身壓向左,下半身扭向右,再換過來,上右壓,下左扭,又左又右,又壓又扭,像扭麻花一樣,一遍又一遍,痛得我齜牙咧嘴,嚎叫連連。一個月下來,全身痠痛,耳背依舊。

         西醫沒得治,中醫試過了。只好積極面對,耐心體會漸入無聲世界的心酸。

         俗語說:「一聾三分傻」,我不聾,是耳背,不能算三分,只能算兩分,兩分傻也可怕。日子不再如往常,最明顯的不同是,本來辯才無礙的我,怕自己聽不見而和別人雞同鴨講,牛頭對不上馬嘴,漸漸變得不敢開口。有一次好友嘴巴湊到我左耳旁:「老安,每次問你話,你都楞著臉不答,我都不敢跟你說話啦!」感謝他坦白告訴我。怪不得有些泛泛之交以為我高傲,跩得跟二五八萬一樣,便斷了來往。

         這還好,令人心碎的是老伴也逐漸減少交談,慢慢變成「相看兩不厭,只是無言」。直到有一天我福至心靈,去沃爾瑪買了小喇叭,才扭轉局面。

         小喇叭在兒童玩具部,小孩子開派對用的,伸縮自如,使用方便。嘴對話筒,說話聲不擴散。一買兩支,一支放家裡,一支放車上,室內出外都有得用。老伴說:「小喇叭對著你耳朵,說話輕鬆多了。」我也覺得聽得清楚多了。幾十年攜手的老伴,透過小喇叭,又能談情說愛,找回往日情懷。

         小喇叭解決了和老伴之間的溝通問題,但並沒有徹底解決聽力問題。去開會時,總不能每人發個小喇叭對著我。去逛街時,老伴拿著小喇叭對著我耳朵,旁人會以為是精神病院出來的一對活寶。小喇叭,不是好辦法。

         一天到CVS藥妝連鎖店,看到一款半個香菸盒大小的助聽器,有接收天線、接收器、麥克風、耳機,還可調音量大小,價格19.99美元,保證書上說不滿意可退費。欣喜之下買回,裝上電池,調好音量,感覺聽力和沒耳背前類似,雖沒那麼好,但可接受。為加強集音效果,我把礦泉水塑膠瓶上半部剪下,套在接收天線上,改成定向天線,也真的有效。開會聽演講,定向天線對準講員,聽得很清楚。如此暫時解決問題,一直到遇到一位女警,才讓我知道這也不是好辦法。

         有一次去尼加拉瓜大瀑布旅遊,準備開車去加拿大側,聽說那邊更好玩。我們停在邊境等過海關,輪到我們時,我把車窗搖下,美國邊境女警上前檢查證件:「去哪裡?有沒有帶違禁品?」我聽不清楚,掏出助聽器,往她臉前一伸。她見狀往後一跳,右手扶著腰上手槍,大聲喝斥:「你幹什麼?」「這是助聽器,我聽力不好。」「你嚇我一跳。」警覺性高的女警對我尷尬地笑了笑。

         便宜助聽器的功能十分有限,譬如參加宴會時,一桌人七嘴八舌的,我就完全聽不到。我查了好多資料,才知道耳朵除了聽聲音之外,還有過濾的功能,它會自動過濾背景雜音,因此在大廳飯堂裡說話,人多口雜都不怕。我更發現耳朵有聽音辨位的功能,聽聲響就知道打哪兒來的。這兩種神奇的功能,助聽器都難以實現。

         去年冬返台,四弟在榮總工作的護士朋友說:「榮民伯伯,每兩年可申請一次免費助聽器。」這訊息讓我喜出望外,趕緊拿出證件,重新做了聽力測驗,申請了免費的昂貴的嵌入式助聽器。兩星期後,一左一右量耳訂做的兩個助聽器寄到,當晚測試,和兄弟們溝通無礙,聊天唱歌,重尋往日歡樂。

         現在知道,耳朵不好,聽不到雜音,也不全是壞事。不戴助聽器,每天周遭環境寧靜和平沒有干擾,正好坐在家裡,專心寫作。有事外出,雙耳掛上,和聽力沒退化前沒兩樣。我不禁佩服自己對聽力衰退的適應能力。

         對應耳背和減肥,都是終身事業。不同的是隨科技進步,減肥有可能成功。耳背是老化現象,無法克服。現在我還有點聽力,明年、後年、大後年呢?總是要面對,面對像我老爸一百歲時聽力完全喪失的狀況。榮總大夫說得對,老化是自然,沒法逆轉,只能減緩。對應耳背,我除了立志當作家,也想盡辦法,努力延緩進入無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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