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楊步偉女士

(【報導文學】第65號)

作者: 朱小棣

 當晚跨進如蘭女士家中那間寬大的客廳,只見一面牆排滿了古籍線裝書的書架,對面牆跟前有個半人高的小書架。我新來乍到,就便挑了小書架旁邊的座位入座,把中間一圈沙發座椅讓給資深賓客。後來才知道這樣的聚會每月一次,每次一位主講人,隨後大家即席發言,自由討論。就在等待開講的時候,我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翻閱,不意剛巧正是楊步偉女士的《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一經上手便被書中的語氣和故事吸引,完全忘記了身邊正在進行的沙龍活動。

 自由討論結束後離開趙家時,我手握依依不捨的書本,趨前與如蘭女士攀談。我對她說起,就在當年春天,我曾攜女友去北京旅行結婚,特地去父親的老友趙樸初先生家裡送喜糖。當他聽說我正在申請赴美留學深造等侯錄取通知,便與我說起他自己1979年訪問美國時曾在趙元任夫婦家裡住過一晚,年邁九十的楊步偉女士還親自下廚做了一碗菠菜請他這個未滿七十的小老頭品嚐,感懷故人,記憶猶新。如蘭女士聞聽此言喜出望外,要我下次一定再來。我便開口向她借閱她母親的這本自傳,即刻獲允。

 一個月後我去還書,興奮地告訴她從書裡得知金陵刻經處的創始人竟是作者的祖父楊仁山,於是提及一件70年代初期的往事。當時在幹校勞改的我父親已經可以每月回家一次,他曾特地請來一位老部下、原南京市宗教事務處史正鑒處長一起騎車去金陵刻經處查看文革中損毀狀況,寫信詳細告知趙樸老。如蘭女士問我這是發生在1973年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她父母以後還是之前,還說趙樸老當時也陪同會見。我說我還真是記不清了,我父親不是沒有可能主動去做此事,但受趙樸初委托的可能性更大。趙樸老不是那種高調聲張的人,絕不會打著總理招牌去號令地方官員,他也指揮不動,而讓我父親暗自查訪的可能性極大。「七七」盧溝橋事變後,我父親就曾受黨指派,協助他在上海租界開辦過幾十所難民營。

 後來我每月都去趙府,聽說這個聚會還有一個正式名稱,叫做「劍橋新語」,從二十世紀上半葉就開始舉辦了。大家每次都要簽到,如蘭女士還曾當眾展示過當年胡適等人簽到的筆跡。我去的那些年裡,活動分別輪流在趙府以及楊聯陞的弟子陸惠風先生家裡舉行。趙家總是煮一鍋八寶紅粥待客,陸先生則熬一鍋八寶白粥酬賓。那時我在趙府見過的主講人包括余英時、季羨林、李慎之、葉嘉瑩、杜維明,後者更是常客,我還在陸家見過王蒙。

 記得有一次如蘭女士還親自介紹過劉半農、趙元任詞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說她父親主張用一種不同於今天所謂美聲與民族唱法的發聲方法來唱此歌,甚至當場播放了父親當年留下的錄音。最令人難忘的是,她說就在魯迅先生發表《紀念劉和珍君》那會兒,劉半農和趙元任還合作譜寫了歌曲《嗚呼三月一十八》,開頭兩句就是「嗚呼三月一十八,北京殺人如亂麻」。今天只記得二位譜寫愛情歌曲的人們,又怎知他們高貴的良知與品性。

 雖說我是那樣熟悉趙府的客廳,但卻發現如蘭女士完全不是「交際花」類型的女人。每次開講前她幾乎從不在客廳露面,多半由張鳯女士張羅招呼客人與嘉賓,相互介紹大家認識。卞學鐄教授也是等到差不多快要開講了,才在客廳落座,認認真真地聽講。只有到了自由發言時他們二人才會插話提出個別問題,甚至一個問題也沒有。旁觀者如果不了解內情,簡直猜不到這是趙家的客廳。這讓我想起當年頗負盛名的林徽因的客廳,真是大相徑庭。

 再後來由於參加聚會的人越來越多,客廳已經容納不下,改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的會議室舉行。1998年我的英文回憶錄Thirty Years in a Red House由麻州大學出版社出版後,我也榮幸應邀主講過一回,由趙如蘭女士親自主持。做事一向認真的她,為了這次活動還特地收集各種書評集萃(包括韓素音女士給我的私人賀信摘要)打印出來分發給大家。現如今這一紙短短介紹,業已被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作為卞趙如蘭特藏保存。

 雖然她曾親口對我說過母親還另著有《雜記趙家》一書,英文書名 The Family of Chaos,係由羅素先生在她本人出生時所起,Chaos在英文裡同時兼有雜亂與姓趙的意思,直到三十五年後的今天我才拜讀中文版本。除了記得曾在《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裡介紹過的一個故事以外,大都是聞所未聞的情節。那則老故事是說,有一次作者二女兒患重症發高燒,雖請了醫生來家裡打針,仍然十分危險。幾個小時之後醫生再來看時,發現楊步偉正在家中不緊不慢地剔螃蟹肉,詫異她為何如此鎮定。她對醫生說,越是這樣緊張的時刻,越是要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來做,才能打發時間,不亂陣腳。 

 我在《雜記趙家》一書中,屢屢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臨危不亂、始終都有主見的精幹女子。趙元任先生一生不願擔任行政職務,每每推脫,另薦他人,甚至不惜避而遠走他鄉,客居國外。他和那個著名的中央研究院以及史語研究所的關係即是如此。自從有研究院起,楊杏佛就答應趙元任不任行政職務(台灣後來因政治緣故不願提及楊杏佛),傅斯年也知趙的心意,總也不讓他做總幹事。所以後來只是由陳寅恪掛帥歷史組,趙元任擔綱語言組,李濟領導考古組。許多行政雜務還是由趙太太一手包辦,尤其是在抗戰期間遷往內地的途中。

 該書最有意思的精彩片斷就發生於此,讓我們充分看清當年那批知識分子的形形色色。對於各類低下人品都揭露無餘,遠比小說《圍城》裡的描寫還要精準真實,入木三分。那個吳之椿夫婦,嘴臉如此醜惡,勢必遺臭萬年。就連李濟及其老父的表現,也再三讓人跌破眼鏡。掩卷之餘,我不免暗笑,想那《南渡北歸》的作者,怕是沒有讀過《雜記趙家》,否則筆下又怎會竭盡頌揚之能事。其實,人品人格的高低上下,總是客觀普遍存在的,絕無可能某個時期某個國度裡人人皆君子。就是聯合國機構內和美利堅合眾國的高等學府裡,小人也都比比皆是,《雜記趙家》裡亦有記載,白紙黑字。

 值得一提的是,抗戰勝利後的1947年,趙元任已辭退哈佛工作正準備回國,聞聽要他去南京做中央大學校長,急得大叫,「我從來不喜歡做行政事,也不會做!」幾度推辭不成之後,還是趙太太一語中的,當機立斷。只有暫停回國才能免除此任,於是接受了加州大學的聘請。書裡說,傅斯年後來「只得罵我:『什麽主意都是你出的。元任若做校長,還不是你做?多好!』我說:『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不願他做校長——我背罵名,好的都是你們男人的,壞的都是我們太太的,我才不受這種罵名呢。』」

 快哉!斯人妙語。不僅活脫一個現代女性先驅的形象,更讓我萬分感慨並揣摩而後怕的是,趙元任當年若是回國任了中央大學校長,此後又當是如何下場呢?跟隨蔣家王朝去了台灣,和胡適一樣結局終了,還是滯留大陸,難免會要經受億萬人民腳下走過的歷程。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若不是留在了美國,絕不會有1973年被周恩來總理在北京親自召見、長達四個小時的殊榮。這就是人生,誰能料到後事於萬一?

(下)  

原作發表於《書屋》2023年第一期。本文轉載自 語言學世界 (Linguistic World) 2023 年2 月4日美國 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