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戲

4 月 1, 2023
close up of decorated lanterns

(微型小説)

作者:袁霓(印尼)

  陳慶湖喘著氣,演完了一場「薛仁貴征西」。剛剛那一場可說是花了他九牛二虎之力,自己一個人演了十多個角色。一旁幫忙他的助手阿忠和阿裏,咚咚咚、鏘鏘鏘,一個敲鑼,一個打鼓,一邊在重要處加上幾聲吆喝,阿忠大喊「嗨……呀……」時, 一邊偷偷地抹著陳慶湖的汗水,經過這一場,老陳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戲演完了,陳慶湖癱倒在一邊,默默地掉眼淚,他很焦急啊。他的幾個孩子不想傳承,華人徒弟不想學,只剩下兩個印尼人助手跟著他。可惜他們不會講福建話,又不會講華語,布袋戲的技藝可要在他手中失傳了,他手中不斷地轉著布袋傀儡,久久不發一語。
  陳慶湖的曾祖父來自於福建泉州,是泉州戲班子的班主。清朝末年,已經發達的閩籍商人「永和號」老板陳維財在印尼中爪哇沿海的一個小城,種了一大片甘蔗林,開了間糖廠,通過海路寄到巴達維亞(今雅加達)去銷售。糖廠生意興隆,除了本國,還寄到東南亞及廣東福建去。海道來回,平安無事,陳維財感恩神的庇佑,遂蓋了一間向海的媽祖廟,供四方善信祭拜。開光期間,他特地請了泉州出名的布袋戲來酬神。
  陳清湖的曾祖父就這樣帶著他的戲班子,坐著大船,漂洋過海將近三十天才來到三寶壟上岸。這一上岸,就再也回不去了,戲班子就此在印尼的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巡演。
  那時候,陳家班可火了,雖然當時來印尼表演的差不多有十多個戲班子,卻數陳家班最受歡迎。人家要請他們演還要排期呢。每次演出,人山人海。來自各地的觀眾,此刻定會碰到鄉裏人,鄉親相聚,濃濃的鄉情此時顯現。一邊談天說地一邊看著戲臺評頭論足,戲臺上「薛仁貴征西」、「薛丁山征東」、「三國演義」、「梁山伯祝英臺」、「黑白蛇」,看了又看,還是津津有味。
  曾祖父把他演戲的技藝傳給了祖父,祖父傳給了他父親,也傳給了他。那時,祖父還活著,對他嚴格極了,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說白,哪裏該高,哪裏該重,都不能出錯。臨死時,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把布袋戲傳承下去。父親做班主的時候,上世紀六十年代,印尼政局忽變,所有華文、華語、文化都被封殺,陳家班也解散了,好幾年都沒有演出的機會。
  所有與「華」有關的東西,全被壓成一片片,放在一個微不足道,沒人看到的角落裏。
  十幾年後的一天,有人翻著那個角落,忽然看到布袋戲這被遺棄了的「寶物」。
  他們被請到一年一度舉辦的「雅加達博覽會」裏演出一個月,戲臺安在遊人很少經過的邊緣。戲班子都散了,剩下他和弟弟陪著父親演出。雖然觀眾很少,父親還是很興奮,差不多被藏到發霉的「東西」,能夠在陽光下曬一曬,也夠爽心的。
  他們久不久接到訂單,大多數是神誕去酬神演出。人山人海的場面早已不再,觀眾再也不會拿張椅子坐下來觀看,至多只是偶爾駐足,觀看幾分鐘就走。陳慶湖都差點演不下去了,沒有觀眾拍手叫好的戲,演來真是意興闌珊。但是,請他們來演出的廟祝說,請你們演,不是給人看的,是給神看的、給神開心的。照演,演足七天!
  演戲的人賺不了大錢。幾年後,一生窮苦的父親走了,弟弟轉行了,陳慶湖只好帶著他的印尼助手輾轉到各地演出,兩個助手耳染目睹,竟然也會幫著他了。
  陳慶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他不能讓九泉之下的祖父、父親死不瞑目,一定要把布袋戲傳承下去,他把他的技藝傾囊相授與阿忠和阿裏。看著他們一天比一天成熟,他覺得無愧於祖輩了。
  有一天,阿忠舉著一張請柬,興高采烈地跑到他家裏說:「師父,我們布袋戲被請到五星酒店裏舉辦的文化節演出了!」
  那一天,陳慶湖在他的孫子孫女陪同下,來到五星級酒店看他的徒弟演出。還是《薛仁貴征西》,但是他的旁白,全都是印尼語,大部分只能夠聽得懂印尼語的觀眾,不斷地鼓掌叫好。陳慶湖閉著眼睛,聽著以前熟悉的掌聲,默默地流著眼淚。
  布袋戲以另一種語言,另一種形式,在印尼傳承下去了。

(發佈於4/1/2023 國際聯合文學特刊第2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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