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雜文】第 77號) 渔樵耕讀
當大家看到清華大學的校徽時,不知道會不會產生一個疑問——奇怪,清華為什麼叫Tsinghua 而不是Qinghua? 同樣,青島啤酒為什麼是Tsingtao Beer?這裡的“清”、“青”用的是清末民國初年的羅馬拼音(韋氏拼音),相當於現代漢語拼音的 Cing 而不是 Qing(Qing 在韋氏拼音中讀作Ching)。無獨有偶,不久前一位好友曾問我京劇中為什麼有尖音和團音之分,如把清、津、心念作(拼音)Cing、Zin、Sin呢?這兩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也是一個很有趣的語音學現象,值得費點筆墨討論一下,供有興趣的朋友參考。


這兩個問題,涉及到近代漢字發音的演化,特別是兩組聲母j、q、x和 z、c、s的語音改變,所以在回答這兩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了解一下現代漢語中j、q、x和 z、c、s這兩組聲母的“前世今生”。
我們都知道,每個漢字的發音都有三個元素:聲母(Initials)、韻母(Finals)、聲調(Tone)。中古時代(唐宋)的古音有三十六個聲母,按照發聲部位的不同分為唇音、齒音、舌音、牙(舌根)音、喉音、半齒音、半牙音七類,即所謂“七音”。其中的齒音又分為齒頭音(舌尖音)和正齒音(舌面音)。
那京劇中的尖音和團音是什麼呢?其實所謂的尖音和團音即是上述古漢語中的兩類聲母 – 尖音直接來自齒音中的齒頭音(舌尖音)的z、c、s,而團音則是從牙音(舌根音)和喉音轉化而來的j、q、x(見下述)。尖音、團音是清人的叫法,名稱來自滿文——尖音是用尖頭滿文表音的字,團音則是用圓頭滿文所標音的字。
簡單地講:
– 尖音是齒頭音(舌尖音)ʦ、ʦ’、s(相當於拼音z、 c、 s)與韻母介音i 、y(齊齒呼、撮口呼)相拼的音,如天津的“津”(zin),清華的“清”(cing),東西的“西”(si,類似英文see)。
– 團音是由從牙音(舌根音)和喉音轉化而來的舌面音ʨ、ʨ’、ɕ(相當於拼音j、 q、 x)與i、y相拼的音,如北京的 “京”(jing),輕重的“輕”(qing),溪流的“溪”(xi,類似英文“she”)。
再舉一些例子,大家可以細細體會一下(拼音):
尖音z:ziang(將漿獎醬蔣匠)- ziu(酒就揪啾鷲蹴)
團音j :jiang(姜疆講絳降韁)- jiu(九舊久究糾舅)
尖音c :ci(七妻漆戚棲齊)- cing(清青情晴請親)
團音 q:qi(期欺起其騎奇)- qing(輕傾擎頃卿謦)
尖音s:sin(新心薪辛尋信)- siu(修羞饈秀繡袖)
團音x:xin(欣馨忻歆鑫昕)- xiu(休臭嗅朽貅庥)
這些團音中的聲母j、q、x,是由中古牙音k、k’和喉音x、ɣ轉化而來的(見下)。
所以,清華大學名中的Tsing為尖音,這是清末時的發音,如果用現代漢語拼音應該唸作Cing 而不是Qing,可見直到清朝末年,北京話中還保留了一些來自中古的齒頭音(尖音)。現代官話(普通話)中尖音已經消失,全都變成了團音,但卻在京劇中和方言(尤其是粵語和閩南語)中保存完好。
那麼尖音又怎麼會從北京話中消失的呢?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等語言學家認為,這是因為舌尖音z、 c、 s (ʦ、ʦ’、s)與靠近上顎的韻母介音i 相拼時,受到i的影響產生“顎化”(palatalization),發音部位上移後移,從舌尖音變成了舌面音的j、 q、 x( ʨ、ʨ’、ɕ)。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將”(ziang)顎化成了jiang,“侵”(cim)顎化成qin,秀(siou)顎化成 xiu,等等。
“顎化”是個很普遍也很有趣的語言現象。除了上述z、 c、 s 到j、 q、 x的顎化(舌尖音變舌面音),另外一類是從舌根音和喉音(即發音部位相近的“見系”聲母)中的g、k、h (k、k’、x、ɣ)到舌面音j、q、x的顎化,這是團音的主要來源。比如,“京”(kieng)顎化成jing,“欺”(k’i)顎變成qi,“香”(hiang)顎變成xiang。另一些字的讀音從g、k、h、ɣ 到j、q、x的轉變,如“家”(ka – jia)、“街”(kai – jie)、“鞋”(ɣai – xie)、“行”(ɣang – xing),似乎不能用顎化來解釋,因為它們後面沒有介音i。這些字的轉化可能更複雜,也許經過了一個有i的中介過程。當然,這裡講的是以北京話為基礎的現代官話(普通話)中的情形,以g、k、h為聲母的中古音還大部保留在南方語言(吳、粵、閩)及一些北方語言中(如湖北、四川話)中,並沒有顎化成j、q、x。四川、湖北人因為“鞋子”、“孩子”不分而常受人嘲笑,這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本是漢語“正統”發音。與從z、 c、 s 到j、 q、 x的發音部位後移的顎化現像不同,從g、k、h到j、q、x的顎化是舌根音變舌面音,是發音部位的前移(及上移)。兩類顎化一前一後,殊途同歸,都變成了j、q、x,同屬團音。
與之相反的是,原來古音中以j、q、x(ʨ、ʨ’、ɕ)為聲母的舌面音(正齒音),如“照”(ʨiɛu,近似拼音jiao)、“穿”(ʨ’iwɛn,近似拼音qun)、“審”(ɕiem,近似拼音xin)在現代漢語中反倒變成了舌尖音z、c、s (吳語、粵語皆然,但也有例外,如我老家宜興的吳語小片中“穿”依舊發成ʨ’/q而不是c),甚至是捲舌音zh、ch、sh(北京話),原因不詳,我也找到沒有合理的解釋,期望行家們賜教。
除了顎化以外,其它發音部位變化的現象也時有發生,比如南京一帶的淮揚話、四川話和湖北話中都把“南”唸作“藍”、“你”唸作“俚”、“娘”唸作“涼”、“鳥”唸作“了”,這是舌根鼻音n前移發成了半舌音的l。閩南語中把“人”(ȵʑien)唸作lang,也是類似的例子。這種n-l的語音轉變,高本漢先生稱之為“鼻化口音”,我倒覺得不如叫“鼻音口化”更為恰當。
簡而言之,尖音是聲母z、 c、 s與i相拼的字,來源於中古舌尖音;團音是j、q、x與i相拼的字,來源於中古舌尖音z、 c、s和舌根音g、k、h發聲部位的改變(顎化)。
回到最初的問題,清華(Tsinghua)大學的校名,是傳承了千百年的“正統”漢字古音。自豪一下吧,清華人!不過既然沿用了Tsinghua之名,就應該唸作Cing-hua 而不是Qing-hua,對嗎?
(壬寅年晚秋 草於美麗國度之美麗家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