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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父親洗腳 作者:金慶松

父親在世時,我每年會返臺三周至一個月,陪陪他,更看到他逐漸老去的身體與退化的心靈。

最後一年時,他的身體僵硬、行動不便,伴隨著各式各樣的病痛,大包小罐的藥丸。我陪他出去散步前,有機會幫他穿上襪子與球鞋,才見父親乾癟的雙腳,大拇趾歪斜,腳趾甲又長又硬又醜,「您這腳拇趾,要不要去看腳科醫生?」「不需要!」我突然有一股為他泡泡腳、修剪趾甲的衝動,他卻不願意。父親是個不願麻煩他人的人。

他在世的最後一個夏天,在醫院住了二個多月,出院後他的身體、心理與精神更是大不如前。     那個冬天,我回到臺北的第二天早上,又見到他的腳,那鬆弛無力、乾癟又浮腫的雙腳,我再次提起要為他洗腳,他看看我,想了想,輕輕地搖搖手,他的行動以及語言能力更加低落了。老人就是對老年老化一無所知的孩子。我軟言但堅持,羸弱痩小的他也就由我了。我就開始每天早上為父親洗腳,順便「修理雙腳」。

    我請印尼籍的看護打一盆溫水、一杯熱水,備妥毛巾、小凳,我坐在小凳上為父親脫了室內穿的鞋、去了襪,捲高了褲管,再將他的雙腳一一慢慢放入溫水中,雖是溫水,他還僵硬地猶疑不決,或是陌生的羞赧感吧。待他的腳適應溫水後,我再將那杯熱水徐徐倒入溫水中,一手倒、另一手將熱水散開,熱些,較舒服,也易軟化硬趾甲。

    「燙不燙?」我都嫌燙了,似乎他對燙的感覺也減弱了。讓雙腳浸泡浸泡,開著大螢幕的電視,轉到他最喜歡看的新聞節目。

    雙腳浸泡十分鐘後,我就為他搓洗每根腳趾的上下與周環,趾間的汚垢白垢輕易搓下,搓下來的成果,是我短暫的成就感。然後將一隻腳擦乾,開始一一剪修趾甲,由於大拇趾的趾甲太過畸型、又厚實、趾甲陷入肉裡,剪修不易,我分別以趾甲剪刀、小剪刀、小銼刀輪番上陣,由各個角度或剪或修或磨。腳上有不少處硬皮、老皮,我也趁機修剪一番。     修剪時,思緒在我的腦海裡飛閃。這雙腳曾經是多麼的健壯呀!它們曾經由安徽、到上海、到臺灣;也因工作上工程項目的興建與完成,從新竹、到臺中、到龍潭、到三峽、到南港、到花蓮、到臺北;退休後,走回中國大陸,七十五歲時還爬上黃山,走入東南亞各地,走訪美洲、歐洲等地等國;這雙腳走過戰爭動亂,走過流離失所,走過喪父喪妻之痛,走過含貽弄孫之樂,走過生老病死,走過悲歡離合。

    父親大半生服務於軍旅,軍中自律的生活,定期的訓練,讓他不自覺地走路迅捷。我小時候跟著他去菜市場買菜,他步伐大又快,我就像「扛菜兵」,拎著空菜籃,不時要小跑步或大跨步才跟得上他;空菜籃愈走愈重,重菜籃由右手換到左手,再由左手轉回右手,交替了好幾回,父親的手中也拎了一些菜,他偶爾會回頭問我:「會不會重?」我回:「還好!」這「還好」就是倔強小男孩不願說的「好重」。父親於我,是嚴父,是家中的頂樑柱,身為家中長男的我,豈能喊重示弱?由菜市場返家,走著走著,我的手、腳竟會痠痛。

「厂ㄨㄥ丶」修腳過程中父親偶爾喊痛,但他「ㄊ」的發音已經不標準了。看護說,「每次我幫爺爺剪趾甲、指甲,他都說痛。」這,我也不好意思責說她了。我戰戰兢兢,邊做邊學;我小心翼翼,磨練修趾技藝;我誠惶誠恐,學習病人的身體與心理;我思緒遊蕩,回憶父子倆的過往相處。

    最後為雙腳抹上凡士林(vaseline),是大姐要我由美國買回來的大罐凡士林,它對乾涸的皮膚、堅硬的趾甲有奇效,有「凡事靈」的宏效。抹勻「凡事靈」後,這雙腳煥然一新,我立即以iPad 照了一張美照,秀給父親看:「看您的雙腳是不是光亮秀氣?」我像個小孩子在向父親炫功勞、討獎賞,父親看著,驚訝地微笑著,很是滿意。隨後我十指齊出,為腳底按摩,父親看著我,費了很大的勁說出五個字:「你在做什麼?」

「幫您腳底按摩呀!」「哦!」「是不是比較舒服些。」「是。」

    父親不良於行,大姐以父親的住院證明及重大傷殘卡向榮民之家申請到一輛輪椅。這輪椅堅固、輕巧又便利,品質極好,立即請父親在家中試用,讓他運動雙手又增進移動力。

    第二天我與看護帶著父親去附近的大湖公園散心。推著上公車,坐了三站就到了大湖公園站。我推著坐著輪椅的父親,沿湖徐行,享受冬日難得的暖陽。公園內的人行步道改建得寬敞平坦,設計兼顧自然與人性,輪椅也能暢行無阻,工程出身的父親極力讚賞施工品質。

    大湖公園內著名的月形拱橋,一邊有四十五個階梯,兩邊一上一下,合計九十個階梯。我靈機一動,問父親:「您要下來走橋過去嗎?」他想了一下說:「可以嗎?」「肯定可以的,醫生建議手腳要多運動。有我陪著您走過去,您就扶著中間的鐵欄杆慢慢走。」父親雙手扶著欄杆,一步一前移、一手一動作,緩步走上階梯,又逐步走下去,我就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全神貫注,他行動雖慢,最終自行努力地走完了全部階梯。我想到兒子學走路時的情景,我也曾如此呵護著,昔時今日,心情卻是大不相同。未來我的遲暮之年,也將如此再次學步吧?

    日日「修理雙腳」後,返回美國前,父親對我說:「你是第一個為我『修理雙腳』的人,謝謝!」這也是我第一次學習修理雙腳,謝謝父親的教導,並讓我終於有機會可以照顧他。

(本文於二零二二年九月獲得第三十屆漢新文學獎銀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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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曾在台中 作者:杞人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這些年的國際趨勢,中共和俄國越走越近,台灣和大陸漸行漸遠。國際間的合縱連橫,我非專家,不敢評論。倒是2021年有幾十位美軍在台灣,台灣社會沸沸揚揚,議論紛紛,讓我回想起小時候,我知道的美軍在台中的情形。

  1960年代,我在台中讀小學,每天早上天還沒亮,鄰近的清泉崗(CCK)機場,「轟隆!轟隆!」震耳的發動機聲中,美軍戰機一隊隊飛往越南支援越戰,午後傍晚才又「轟隆!轟隆!」的陸續飛回來。那時我還小,只覺凌晨噪音擾人清夢,不知越南戰爭打得正酣。

  那時台灣還在農業時期,台中市市區範圍不大,西區過了柳川已算郊區,向上路兩邊都是大片稻田。當年台中市閒適寧靜,沒有台北大都會的喧嘩吵雜,適合居家。我家住在台中市西區模範街,市區農村交界處。

  美軍到清泉崗後,狀況改變了。變化最大的是清泉崗進入台中,大雅路和五權路的交接處。清泉崗放假的,越南來輪休的美國軍人,都在那裡消費。沒多久,那一帶餐館、酒家、舞廳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燈紅酒綠,笙歌處處,變成不夜城。美軍進駐清泉崗,繁榮了台中的夜生活,也給樸實的民風帶來很大影響。

  當時台中市政府在大雅路邊興建國民住宅,老爸腦子動得快,立刻買了一戶,租給不想住在軍營裡的美軍。

「二胖子,一起去收房租。」四兄弟我排行第二,老爸叫我二胖子。每次收祖,一定拉著我,因為我在學校學過英語。

  「我才高中,英文還不行。」和老美說英文沒把握,我不想去。

  「初中學三年,夠了。一起去吧!」老爸對我有信心。

  租房子的是一位20多歲的美國白人小夥子,學校學的一些英語,加上比手畫腳的肢體語言,居然能溝通。

  「二胖子書沒白讀,英文還真行。」老爸誇我。

  去了幾次,知道他叫史蒂夫,是加州來的空軍轟炸機駕駛員,我和他交上了朋友。大約過了一年,奇怪!有幾次收房租他都不在,老爸拿著備份鑰匙打開他房門,一個紅色大營帳搭在客廳,簡單的枕頭軍毯,沒有其他家具,也不見他人影。

  又過一個月他還沒出現,老爸說:「壞啦!去越南打仗回不來了。」戰爭年代,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我們不會知道。後來房子租給了別人,再也沒見過史蒂夫。那段和他交往的經驗,我才知道英語不只在課本上,也是能和美國人溝通的活的語言。那時起,我對英文真正有了興趣,打下了後來負笈美國的基礎。   模範街旁邊是向上路,左拐是美村路,美村路是為美軍顧問建築的美式新村而得名。美軍新村圍牆圈起一大片,裡面道路整齊,一棟棟美式獨門獨戶建築,棒球場、游泳池、福利站,社區規劃完整。那種現在化的居住規格,農業時期的台灣從沒見過。小時候好奇,曾從模範街騎腳踏車到美軍新村,腳踏車停在圍牆邊,站上去,扒在牆上,伸頭向裏看,好多白人小孩在棒球場打棒球,棒球隊的球衣,棒球手套,

球棒,都從沒見過。美軍新村,這個對我們來說的神祕外國社區,有次因緣際會我曾進去過。

  老爸熱情好客,當年河南籍在台軍人都知道。他們年輕,孓然一身,假日沒去處,常來我家作客。進我家門,老爸總會盡力拿出好菜好酒招待,如果喝醉,和我們兄弟通鋪一起睡。記得很清楚,來我家作客的有一位清泉崗的空軍飛官,河南老鄉,名叫盧正洋,我們喊他盧叔叔,他帶我們進去過美軍新村。

  「我和一位住美軍新村的美軍飛行員熟,想去玩,我放假帶你們去。」有次盧叔叔對我們說。

  「太好了,進去能幹什麼?」

  「裡面有美軍福利社,可買英文雜誌。」我知道他說的是花花公子英文雜誌,我們那時的禁書。

  「只為買本雜誌進去?」

  「裡面有游泳池,還可以游泳。」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炎熱的星期天,盧叔叔休假,我們四兄弟帶著游泳褲,跟他一起去了美軍新村。

  他的美國飛行員朋友已等在門口,辦了會客手續,憲兵查了我們證件後放行。進門就是游泳池,金髮碧眼,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在戲水游泳,我們也換了泳褲跳進泳池裡。盧叔叔在販賣處給我們一人買了一罐「可口可樂」,那時我們最奢侈的飲料是彈珠汽水,易拉罐的可口可樂,聽過,沒見過,更沒喝過。游泳游累了,躺在長椅上休息時,啜一小口可口可樂,看形形色色的白人,心理的新奇和興奮,難以形容。

美軍來後,星期假日,台中市街上常有三五成群洋人出現,他們逛街採購,偶爾會和店員起爭執,雞同鴨講,無法溝通。我為了練英語會話,抓住機會,當仁不讓,常挺身而出當翻譯。那時我才十幾歲,已經知道世界之大,各國人都有,學好英文,可走出更寬廣的世界。那是美軍在台中對我觀念上最大的幫助,也影響了我後半生的命運。

  越戰是美國二戰後打的時間最久,傷亡人數最多的戰爭。進駐清泉崗的美軍,在1968至1968年間,最多時有五千多人,2021年末新聞報導在台美軍只有區區幾十位,數量多寡對比,難以道里計。一直到1975年,我大學畢業分發部隊服役,南越淪陷,越戰方中止,清泉崗美軍飛幾起降的噪音才靜了下來。隨後中美斷交,1979年隸屬美國太平洋空軍的清泉崗空軍基地,降下美國國旗,正式關閉,美軍才完全從清泉崗基地撤離。那之後,台中附近再也看不到美軍蹤影。

  如今年過古稀,旅居美國。兩年前,瘟疫還沒開始肆虐時,我返台訪友探親。舊地重遊,回到以前曾住過的模範街附近看看,美村路猶在,只是當年美軍新村已完全不見。附近的市容繁華,街道整齊,已看不出當年美軍進駐時的情景。

  時過境遷,歷史翻過一頁又一頁。如今,美軍又出現在台灣,海峽兩岸走到另一個關鍵時期。「戰爭沒有贏家,和平才能永遠」,期盼有智慧的政治人物,能避免血腥殘酷的戰爭,讓台灣永保和平。

(2/21/2022刊登於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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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詐」彈   作者: 怡安里

還沉浸在農曆新年的歡愉當中,晚上看新聞,竟然看到美國不少傳統非裔大學及學院(Historical  Black Colleges)收到炸彈恐嚇。這些學校不敢大意,紛紛停課,請警察來校調查,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也宣布介入。更諷刺的是,二月是美國非裔歷史紀念月,由聯邦政府帶頭,慶祝非裔對美國文化及社會所做的貢獻。

  白人至上主義者一直都存在美國社會中,但是沒有明目張膽地鬧事。川普選上美國總統後,白人至上主義者開始尋釁滋事,這真是一個不幸的發展。因為收到炸彈恐嚇的學校都是傳統非裔學校,研判很可能是一些年輕的白人至上主義分子所為。希望FBI能早日查個水落石出,將歹徒繩之於法,好讓學生得以回校安心上課。

這件事讓我想起七○年代初期剛來美國時,年輕人反越戰的情緒非常高昂,有激進的學生甚至自製炸彈,攻擊警察或學校;學生也不好好上課,整天罷課及示威遊行,我到紐約州立大學石溪校區就讀化學系期間就遇到過。   一位教大二有機化學的教授,期中及期末考時,好幾次有學生打電話給學校或系辦公室,說考場有炸彈,學校只好停課,擇日另考。重複了幾次之後都沒發現炸彈,教授不勝其煩,再到考試時間,就先請校警到考場仔細檢查一遍,沒有發現炸彈後才放學生進考場。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炸彈恐嚇電話了。我問他怎麼想到這法子的?他說有些學生沒準備好,不敢來考試,就打電話到學校謊稱有炸彈,好讓他們多點時間準備。

  很不幸,這法子不能用來防範傳統非裔大學及學院的炸彈恐嚇,因為學校建築物太多。如果黑白問題沒有得到有效緩解,我擔心美國黑白衝突會越演越烈。

[3/9/2022刊載在世界日報家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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