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 第44 號             作者:虫二

(七)

前些年,幾乎每個夏季,都有二、三位留學生意外過街被撞死,或是入夜晚歸被槍殺死,不幸在異鄉成了社會悲聞。紐約僑界,在中華會館和台灣會館這些老僑勢力林立的氛圍中,一個自封的「世界藝術家聯盟主席」的新稱號,常醒目地佔上媒體版面,格外引人注目。留學生的公祭或是記者的獨家採訪,常見到他侃侃而談海外學子的艱辛,或是聲淚俱下,感慨詩與遠方追求的不易。這就是紐約中下城不可或缺的一個地標式人物:山爺!

山爺,六十出頭,圓肩肥背,一坨懶肉勉強擠進一件自來就髒的、蠟染著讓人費解圖騰的圓領衫。一把年紀了,仍堅持要梳個馬尾辮。畢竟頭髮灰白稀疏,無精打采的不像馬尾,倒像似勉強湊成的半截驢尾巴。山爺當年騎單車送外賣時撞斷了腿,如今坐電池輪椅車代步,畫家們私下都稱他「坐」山雕,簡稱「山爺」。

三十功名塵與土,山爺離鄉幾萬里之外的留學夢猶在,只是像是走岔了路。別人忙著養家糊口,他則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熱衷於中國城的沽名釣譽。

李生則是低調謹慎,淡然與世無爭的個性。雖然每年都會來四十二街報到,但只是養家糊口,盡量不與人瓜葛過近。這天見到山爺常來到他的攤子附近,感覺脊梁骨自下而上毛毛的不自在。

「都還好吧?」 山爺的做派,今天又像是微服出巡,體恤民情的縣太爺:和藹可親,侃侃而談,但又言之無物,是一些上層人士特有的混世功夫。

李生硬著頭皮盡量圓融地應付:「託山爺的福,還好」。

「不容易呀!聽說了嗎?昨天湖北鳥跟蛤蟆又掐巴起來了。都在街頭上混,不值當的!」

「蛤蟆是天津人,這事兒應該山爺您出頭,對伐?」

「都是些新來的生坯子,哪懂什麼規矩?那個蛤蟆,也真就是個癩蛤蟆!坑蒙拐騙,啥都不在乎,每天的客人還挺多的。」

「聽說退畫的也不少!」

「就是這個茬儿!他卻埋怨是湖北鳥畫的太快,搶了他的生意。」

「有膽的怕不要臉的,也算是叢林法則。」 李生隨聲附和,跟著瞎聊,心裡巴不得他快點把來意說出來。

山爺在四十二街混了近三十年,自然是點到為止,從來不會把話一次說完。但見他左手電開關一按,右手單獨操作,利落地將輪椅轉了小半個圓弧:「還是得想點辦法呀!李爺名門弟子,為人正派,功底深厚,以後常聯繫!」言罷,電動輪椅那怪裡怪氣的電子喇叭啁啾兩聲,馱著這座山雕,轉眼就消失在百老匯街的行人中了。

(八)

熊大媽並不姓熊,姓雄。因身材壯碩,坐下時,橫豎難分伯仲,同行藝人惡意揶揄,私下取綽號熊媽。雄,比之於熊,貌似文雅,聽來沒有不同。如同一國兩制,褒貶取決於說話人的一念之差。說的人,苦口婆心,自覺相當有理;聽的人,怎麼理解,都聽著彆扭。

雄媽精工白描,只重點部分,略施深淺濃淡,畫工相當細膩,深得趙老師真傳。但其個性鮮明、俠氣。如果客人坐下後,向下乜眼其便便大腹,她很可能立刻無預警趕人;但若只是略微向上掃一眼她雄偉的胸襟,她通常則並不介意。所謂上流,下流,實在是一念之差,一尺之遙,神奇得很。

「山爺昨天來閒聊,猜不透是什麼意思,像是感慨萬千。」李生與雄媽都是師從油畫大師趙葆元,按畫界輩分屬同門弟子,平時以禮相待,也自然多些話題。還不到七點開市時間,李生在蘋果手機店門前,剛巧遇上,便閒聊幾句。

「感慨個屁!那個天津猴子滿腦子都是整合、公司、集團操作。把我們都當傻瓜。一身銅臭!」

「公司?什麼意思?」

「他忽悠著分工合作。說是畫得好的,就專注畫畫;讓其他人負責拉客人。」

「這倒也是個主意。讓蛤蟆、陳皮這些人,專管推銷,也少些退畫的尷尬。」

「這些濫竽充數的痞子,我可不願意分紅給他們,躲他們都還來不及!」

「如果保證底價不變,多賣出來的錢,他們拿去分紅,也未嘗不可。」坐回到自己的攤位,李生腦子裡仍在琢磨著這個主意。

突然,七大道街口方向一陣騷動。李生不是那種愛看熱鬧的閒人,平時是不會理會的。但是今天像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地催促著李生放下手上的炭精條,趕緊往七大道方向跑。

「雄媽被車撞了!」靠近了,聽到江西幫的人在叫喊,李生愈加拼了命似地擠進了人群當中,見雄媽無助地躺在人行道上,四周散落著撞爛的折疊椅、半成品畫紙、邊框。一輛福特野馬車右前側撞變了形,車裡的司機被爆開的氣袋夾在座椅上,頭耷拉著,不知是低頭不語還是已經昏過去了。

李生顧不得理睬肇事的司機,拼命擠上前,扶起來雄媽的頭。拽著撕裂開的衣服,勉強遮住她的肩膀。雄媽的眼睛被條條血痕半遮掩著,好像還是睜開著,直愣愣地看著李生:「…別跟我家人說,我在街頭畫畫…,我一直告訴他們我在準備個人畫展……」

李生早已老淚成串地湧了出來,只是不停地點著頭,喉嚨被梗住,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九)

雄媽追悼會,依不成文慣例,畫家們不論是真的在忙,還是假裝在忙碌,都會自願自發地盡量趕來。

這幾代藝術學院的留學生,是歷史上很特別的一群。猶如陰差陽錯登上一列不再靠站的列車。早來的,很少下車;晚來的,已不再搭乘。羈客漸漸變老,仍互相鬆散地牽掛著這個特殊的小社會。

雄媽在加州上大學的女兒,專程趕來紐約,為媽媽送葬。她不願意與繼父同坐,選擇坐在李生身邊。環視殯儀館小禮堂的來賓,女兒小聲嘀咕著:「看這群人的這些窮酸打扮!媽媽怎麼會墮落到跟這些人在一起!」

聽著刺耳,但念著死者為大,李生不想同她計較。不過轉頭放眼望去,街頭藝人們的穿戴,確實天馬行空各有特色。

陳皮:禿頭無髮,但放任鬚髯隨意徒長,好像要平衡沒有頭髮的失落感。圓領衫肩背處還故意磨破幾個洞,隱約可見青龍刺青;

蛤蟆:鐵青黑瘦臉,如窄小瘠薄的不毛之地。唯一一小撮山田鬍子,大號的黑頭蒼蠅似地落在通天鼻子下。身著一件支持同性戀的彩虹汗衫;

湖北鳥:一年四季不變的小禮帽,有沒有洗過,恕不可考,唯禮帽漸漸變舊,隨臉色同時變老;

瘦驢:則是每天都是一條日本神風束頭帶,讓那張瘦臉看著短些。只有在保釣運動高潮的時候,缺席幾天。是那種各種鬧事活動中一眼就認出,轉眼就忘記,又不可或缺的路人甲。

其實這些裝扮,與其說是桀驁不馴,不如說是為了混街頭自保。生活在街頭,多少要裝扮出些江湖味道,表現得江湖,甚至表現得沾點黑道、武功,其實是掩蓋著街頭藝人生活狀態窘困,要裝凶狠,才不被欺負;又要沾點新潮藝術的元素,以維持畫家的矜持。

「大家又聚在一起了…」,山爺開場一句話未盡,自己已開始哽咽。

說來尷尬,畫家們平時互看不順眼,鮮少聚會。宿命便如此捉弄,每次聚義,都是來靈堂送別同袍。以此懺悔平時對同行的不敬,感慨人生都不過如一葉草木之渺小,驚恐自己他日亦將驟然離界而唏噓。畫家用眼睛和色彩揣摩人生,語言多餘,老留學生們,很多已經花白頭髮。正是:

香梔淡抹闌珊影,鶴髮盈堂啜泣聲。

月近人,風遁影,花開憐楚楚;

天低樹,水無聲,雨落盼輕輕。

李生準備了一個信封。一千美金,對省吃儉用的李生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不吃不喝不停地畫,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湊齊。

江西人怎麼會同上海人聚在一起?沒什麼道理。總之,這兩個地方的人,喜歡圍繞著雄媽和李生。李生也就沒有選擇,意外成了這個幫的幫主。

李生把 $50、$100等一些其他自願捐來的善款都湊在一起,連同自己的信封,一起塞給了雄媽的女兒。如此,算是體面地送走了一位同袍,結束了一個未竟藝術家的夢,也覺得自己的一段人生被帶走了。

晚上七點鐘,畫攤還要準時開始。因此也就不必聚餐,聊人生了。三鞠躬禮罷,畫家們各自散去,無話。望著一個個孤傲的身影消失在紐約擁擠的街道上, 李生一時覺得茫然若失。回憶的不是重複著的街頭歲月,而是在上海美院時,畫室裡、圖書館、校外的巷弄裡,一個個鮮活的畫面。還有那一雙雙,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的眼睛。

「今朝儂勿要劈情操,好不啦!」李生,忽然惡狠狠地對自己吼了一句。

路人聽不懂他說什麼,也沒人在乎,這裡是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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