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非馬

簡介:

華府作協寫作工坊2020-2021年度的第六節新詩課,請到著名詩人非馬教授新詩。

非馬,美國華裔詩人,原名馬為義,英文名 William Marr,共出版了23本中英文詩集,7本譯詩集,一本漢英法三語詩集,兩本英意雙語詩集等。另外他還編選了幾本中國大陸及臺灣現代詩選。他的詩被譯成十多種語言,幷被收入臺灣、大陸、英國及德國等地的教科書。曾任伊利諾州詩人協會會長。

《非馬藝術世界》(http://marrfei.org)是他自己營建的个人網站,展示他的多語詩選、翻譯、散文、詩話、訪問、評論和繪畫雕塑等作品及資料。現居芝加哥。

1、求新是一切藝術的原動力

太陽底下没有新鮮的事物。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裡都充滿了單調與無聊的重複。今天同昨天没什麼分別,明天同今天大概也不會有太大的不同。厭倦了這種沈悶的反復翻版,我們需要一些新奇的東西來調劑刺激一下生活。藝術便在這種需求下產生——對動作求新産生了舞蹈;  對聲音求新產生了音樂;  對線條色彩求新產生了繪畫; 對語言求新產生了詩與其他的文學。作爲藝術家,求新是必備的條件之一。但根據心理學家的研究,一般人對新的事物有一定的承受限度,超過了這個限度,太新奇古怪,便可能引起反感而受到排斥。後現代詩的幾個特徵都多多少少同求新求變的需求有關。把通俗文化、哲學、史學、社會學、圖案、繪畫等一大堆亂七八糟非詩的東西帶進一向是嚴肅文學的詩的殿堂,自然會産生一種反叛的快感,因而有震撼衝擊的作用。在詩裡加入括號的語言,或用各種材料拼湊,把詩句與詩行分割打碎顛倒錯置,標點符號胡亂應用,使用圖象及其他的文字遊戲或引用模仿前人的作品,目的無非都是爲了把一些前所未有的東西引進詩裡,造成新鮮感。如果運用得當也許可使詩的表現方式變得多彩多姿。但如果用得過份,走了極端,便會落得被排斥遺棄的下場,像當年的超現實主義一樣。

 2、不獨創便沒有藝術

同求新的需求密切相關,獨創是藝術最基本的要求之一。我們臨摹一幅名畫,即使描得惟妙惟肖,都只能是一幅仿製品,不能稱爲藝術。一個没有獨創力的詩人,不管寫過多少首詩,戴過多少頂桂冠或榮譽博土帽,有時候連詩人的資格都成問題,更不要說在詩史上佔有什麼重要的地位。我曾經在談到詩的技巧時說過,作爲詩人,面對前人或自己使用過的意象,如果没有新意或超越,最好盡量避免使用,便是基於獨創性的考慮。 正如頭一個把馬桶搬進畫廊去展出的人有可能被稱爲藝術家一樣,頭一個把後現代主義的特徵應用到詩上的人,也有可能被稱爲詩人。後來的人如果一窩蜂學樣,重複抄襲,便失掉了獨創性,根本成不了詩人或藝術家。

 3、詩必須是詩

詩是詩,不是散文小說音樂繪畫歷史傳奇或哲學理論。把文類的界限打破,做出來的東西很可能成爲四不像的雜碎——你說它是後現代詩,我說它更像後現代散文,他說是後現代小說或後現代笑話。雜碎本來是中國人拿來騙騙不懂中國菜的美國佬的,現在美國佬卻反過來將麥當勞及後現代雜碎輸出,實在是很有趣的諷刺。還有,文類界限泯滅之後,應該不再有詩這個名稱的獨立存在,當然也不可能有所謂後現代詩人了。或許可稱為後現代雜碎家更恰當些。

4、寫詩是有意義的行爲

長久以來,詩評家已不時興去揣摩詩人在一首詩裡所要表達的意義。一方面詩人通常連自己都不知道它的眞正意義。另一方面,一首詩並不僅僅有一個意義。有多少讀者便有多少意義。常有讀者提到讀我的某一首詩,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收獲。這是因爲詩需要靠讀者來完成。而讀者的背景、經歷、閱讀的時間天氣地點與心情都可能讓他從同一首詩裡讀出不同的意義來。更何況一首好詩的意義一般都不容易捉摸,我們很難明確地說出它到底是什麼。問窗外一棵樹有什麼意義自然可笑,問畫那棵樹的畫或寫關於那棵樹的詩有什麼意義,也一様可笑。 幾乎所有的文藝理論家都同意藝術品及文學作品既無用又無意義。你不能用一座雕塑來烤麵包或刮鬍子,但也正由於它的無用與無意義,使它成爲獨一無二的藝術品而非成批上市的工藝品。越是無用越是無意義的藝術品越有可能提升人類的精神層次,也越有藝術價値。這裡所說的無意義,當然是指無實用的意義(包括没有政治八股、宣傳廣告、吹捧唱酬甚至言志載道),而不是說藝術本身或從事藝術的創作沒有意義。要是眞覺得詩没有意義或寫詩很無聊,還寫它幹嗎?

5、形式與内容必須緊密結合

我們用碗裝飯吃,把鞋子套在腳上走路。因爲經驗告訴我們,碗的形式同飯的内容或鞋子的形式同腳的内容結合得很密切很好很方便。後現代主義者來了,把碗與鞋的位子搞亂——用鞋子裝飯,把碗套在腳上。開始也許有人會覺得新鮮好玩,不久便成了無聊的惡作劇而令人厭煩惱怒起來。 當然我這裡所說的形式,不是指格律詩或舊體詩那些僵化了的形式。(聽說最近居然還有人在千方百計想讓它們死灰復燃,把幾十年前胡適等先驅者努力掙脫的枷鎖重新套上,想想未免可悲可笑)。現代詩的形式應該隨著詩的内容而定,是千變萬化的。但萬變不離其宗,它必須永遠同内容緊密結合(除了上面提到的製造新奇或反諷的效果),不然便有陷入後現代精神分裂的危險。

6、詩人是快樂的

這個世界充滿了苦難。一個悲天憫人富有人道精神的入世詩人當然更能深切體會到這些苦難。但即使是寫一首有關人類苦難的詩,在完成之後,詩人的心裡一定會感到一種揉合著超脫、提升、希望、憧憬與成就的愉悅。有一位研究藝術史的芝加哥大學教授認爲,貝多芬及莎士比亞在臨終的時候必定不會感到不快樂。他的理由是,他們在爲人類創造了不朽藝術的同時,也爲他們自己的生命帶來了安慰與喜悦。記得寫過《家變》的小說家王文興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他寫作只是爲了使自己快活。這的確是經驗之談。至少我個人,如果不寫詩,我相信生活裡一定會少掉了許多樂趣。 相對於人類的精神文明,科技文明的發展步伐似乎是太快了一點。這畸形的發展使得人類焦慮彷徨,莫知所措。作爲藝術家的詩人,如果也跟著大衆焦慮彷徨莫知所措,甚至帶頭走入“崇高滑落、精神分裂、高貴感喪失、意指失蹤、中心消失、冰冷之感、消遣與無聊……” 的後現代夢魇,不但苦了自己,更有愧於詩人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