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藍湖記 之一

6 月 19, 2021

(【評論雜文】第35號)

作者: 山人

05-02-2021 周日 晴

吳鈞堯妙言健壯 黑臉哥大駡甩門

看罷吳鈞堯《熱地圖》的輯一「離。思30」,進入輯二「別。念36」。輯一是重點,300頁的書中,有230頁30個故事。輯二雖短,卻有36個故事。即是,輯一用7頁半紙講一個故事,而輯二衹用1頁多紙來講一個故事。為什麽會這樣呢?是否説明,離別是沉重的,思鄉之情久久縈懷而不得釋放?別了之後,故事即使再多,也不再是那麽沉重不堪。就如我們年輕時的記憶到現在依然清晰。而成人後,盡管經歷得更多,閲歷更為繁雜和深刻,如今卻似浮光掠影,在腦海依稀帶過。

不過,我更喜歡輯二的短述,精煉,一事一議。比如,有一篇「黑臉甩門」,短小不過一頁紙。大熱天(煽風尙大汗直流),堂哥(黑臉)帶堂嫂回來,「利落」地關門關窗。如此炙熱,能不暈竭?黑臉熱得受不了,窗開一小縫。卻見幾張小臉「緊張」觀看,氣得破口大駡。故事的結尾是,黑臉已經逝去兩年,每想起,仍記得他「氣呼呼甩門而出,健壯的胸膛兀自起伏。」通篇,沒有直接描述黑臉為什麽熱天關門,卻用「健壯」一詞,勾起讀者聯想。

最後,似乎漫不經意的用一句話結尾:「後來,我也成為健壯的男人……曾經有一個瞬間,我張望門窗,也懷疑,那後頭有人。」讀完這句,不禁莞爾。吳鈞堯的文章,常常在文章或者段落的結尾,有這麽一句神來之筆,讓文章生趣盎然或者意味雋永。

吳文有現代人(海外)的機敏,有如現代口語詩的套路。如著名當代詩人伊沙所講,口語詩是「事實的詩意」。通篇讀起來,似現代漢語的行歌散板。但是,字裏行間,又間雜少許詩經國風。大槪是跟文章中常有三五言短句出現有關。如「尙饗」結尾云:「一動念,於是就有天、地、人,就有往昔、現在跟未來,就有情、有念。……敬酒去,戰士與民兵,亡靈與生民,尙饗。」是不是有點「秦風·黃鳥」的感覺:「臨其穴,惴惴其慄。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讀文章,總是不免産生聯想。至於,是不是作者的本意,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隨著時間、環境而導致的心境不同,會對同一篇文章産生不同的聯想。比如,從黑臉當年「健壯的胸膛兀自起伏」,可以讓耄耋之人振興曹孟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志向,或者産生「廉頗老矣,尙能飯否」的唏噓。即使同一個人,今天讀來是陶淵明的「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明天,也許就是蘇東坡的「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了。

作者完成了自己的表述後,就把文章交給讀者了。如果要想讓別人明白自己的意思,還是盡可能地寫得讓人家明白。用現在的流行語説「講人話」。


汪公追求非深刻 人間和諧送小温

讀汪曾祺的文章,即使是現代的,都有那麽一種淡淡的民國初期的味道。故事娓娓道來,如海浪輕拍沙灘,沒有驚濤駭浪,如他老師沈從文筆下的「邊城」。

讀「故鄉的食物」,不禁回憶起童年的那些食物。

炒米,湖北也是有的。米炒得乾崩酥脆,一粒粒的,略帶鹹,嚼在嘴裏,香香的。跟爆米花從炮膛裏轟然出來,迅速膨化的感覺不一樣。記得大學時,寒假春節後,同學從老家返校,帶一個大米袋,裏面都是自製農家土産。大家一擁而上,用手從中抓出炒米、炒米糖、炒紅薯乾、還有麥芽糖,一塊一塊黃黃的。入口是脆硬的,嚼幾下就軟了,化成糖汁嚥下。不禁想到,好久沒有聞到故鄉的年味了。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做這些食物?

汪公提到的茨菇,亦稱「慈姑」。白居易有詩:「樹暗小巢藏巧婦,渠荒新葉長慈姑。」李時珍《本草綱目·果六·慈姑》:「慈姑,一根歲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諸子,故以名之。」我旣沒有聽過,更沒有吃過。聽汪公説,並不好吃。北京家裏人都不怎麽愛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汪公一個人「包圓兒」了。汪公吃茨菇,並非茨菇好吃。一是因為久違了,對茨菇有了感情。二是因為恩師沈從文先生説:「格比土豆高。」所以,汪公吃茨菇,講究的是「情」的濃厚和「格」的高低。情是年代久遠所致,而格則是因人而異的。譬如Gucci的皮包,有人把它看作有「格」,在我眼裏,也就如同汪家人眼中的茨菇。

倒是水産魚類和螺螄、蜆子,我兒時常吃。至於虎頭鯊、昂嗤魚、硨螯等,也許見過吃過,但是都不記得了。一是因為湖北淡水魚種類繁多,二是好吃的名貴的魚「鯿、白、鮕」都吃不過來,少有機會吃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魚。如武昌魚學名團頭魴,也是鯿魚。但是我更喜歡吃桂花魚,也是鱖魚(鮕)的一種。因為桂花魚是肉食性魚類,所以肉質緊密嫩滑,紅燒後比武昌魚好吃多了。而且,桂花魚無小細刺,大塊的魚肉吃起來極為爽口。童年時分,清蒸桂花魚為魚中上上佳品。據説,桂花魚大魚吃小魚,漁家不喜歡飼養。長大後,我好像再也沒有吃過桂花魚。不知以後是否還有機會品嚐之?

(照片來自網上「汪迷部落」)

兒時,也吃過野鴨。如汪公描述:野鴨肉裏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野鴨肉的特點,除了汪公講的細、「酥」以外,關鍵是有一種野味,是家禽所沒有的。還有一野味,不僅沒有聽過,甚至連字也不識得。「鵽」,相信99.9%的人不知道。經查權威字典《漢典》:鵽(duò)【鵽鳩】毛腿沙雞。《康熙字典》云:【廣韻】丁括切【集韻】都括切,音掇。鵽鳩,鳥名。【爾雅·釋鳥】鵽鳩寇雉。【郭注】鵽大如鴿,似雌雉,鼠腳,無後指,岐尾,為鳥憨急,群飛,出北方沙漠地。

引經據典看來,鵽發舵音。體大如鴿,鼠腳,無後指,岐尾。為北方沙漠地帶的毛腿沙雞。不過,據汪公看來,其中有誤。一是讀音。《辭海》這個字,標音為又讀(zhua),與江蘇高郵鄉音較近,但那裏是讀入聲的。很有意思的是,用現代漢語普通話的語音,是讀不出來的。正如用現代漢語的語音去學寫詩詞,常常有些字平仄出錯,因為古漢語中有許多入聲(仄)都平化了。用汪先生的話講,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是讀不出來的。

另外,汪公云:「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而江蘇高郵地區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

原高郵市副市長朱延慶先生,曾三次接待還鄉探親的汪曾祺,兩人結下了深厚友情。他還收藏了十幾通汪老給他的書信。他説:「汪老寫到的這種野味,在縣誌裏也有記載,到了春天才能見到,所以也叫桃花鵽,過了春天就無影無蹤了,民間傳説是鑽到水下變了田鼠。其實它是一種候鳥,高郵多湖泊港汊,水草豐滿,歷來是候鳥遷徙的中轉站。鵽比鵪鶉還要小些,嘴長、腿細、胸大,毛色是綠的,很漂亮。老百姓逮到後一般鹵製,味道鮮美,連骨頭也能吮出鮮味來。因為鵽的外貌有點另類,所以高郵人譏諷一個人不够端正、不够敞亮,就説『你這個人太鵽了』,或者『此人鵽相』。」

由此可見,鵽(duò),據經典記載,為北方沙雞,似不為錯。而鵽(zhua)為南方水鳥「桃花鵽」,按照汪曾祺和朱延慶先生説法,應也不為錯。可能是一個字有兩個讀音,這在漢語中是常見的現象。譬如「粘」米到底是讀(nián)還是(zhān)?雖然,聽到過有人讀(nián),但是我是一直讀作(zhān)的。還有「蔞」字讀「呂」音還是「樓」音?至於一字多意,在漢語中就更是普遍了。但是,一個字指兩個不同的鳥,就有點意思了。上面提到的「蔞」是否是「蒿」?汪文《大淖記事》中的蔞蒿是否是白蒿?這就不能不在意了。汪文對此有説法:「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

但是,汪公衹是説出他講的「鵽」(zhua),是江南水鳥,而不是字典上的鵽(duò),北方沙雞。以至於很多人讀了汪公的文章後,都會留個未解之謎:到底誰對誰錯,還是兩者都對?

汪公曾言:「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其子汪朗對此云:「人間送小温,決定了汪曾祺不會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作為讀者,我敬仰「深刻」,卻更喜歡家長裏短的温馨。因為深刻對於我是遙不可及的,作為升斗小民,生活就是尋常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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