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23號)                              

作者:虫二

(13)

這個雙盲隨機試驗,有助於科學研究,幫助其它患者,但是可能對你毫無幫助……我簽!」

第十三日,與巨人同行

這次昏迷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從來沒有對死亡的恐惧感,因為我堅信我是雅各,只有隨便回家的感覺。神這次讓我看到了太多的好東西。他並沒有告訴我要讓我做什麼,只是急著給我看這些東西,期待讓我驚喜。有點像一個朋友炫耀他的玩具,然後說這些都是你的,但是你要趕快長大,趕快睜開眼睛,你才能看懂。所以一定有一個更大的計劃在那邊,只是我越來越愚鈍,已經漸漸地模糊,看不出來了。

神在曠野上跟我一起摔跤,我不知道他是神,不敬畏他,所以我就跟他一直摔下去,要給他好看。摔了一整夜,我當然聰明,知道他一定是在哪裡都找不到教會的牧師,又要借摔跤這事兒來開啓我的靈魂。所以到了最後我們都累了,我說你要想用這事兒來教育我,有點老掉牙了,我早就看過這個故事,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雅各,我知道我是神寵愛的那個壞小子。他調皮地咯咯笑了起來。他就隨手摸了一下我的腿,我就變成了瘸子。這時候我才猛醒過來,知道他真的是神,馬上跪拜祂。祂有點失落 — 已經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沒有睡醒,讓我怎麼辦?

也許神的意思是這樣,我們用我們學到的這個強大的系統,每天在跟神摔跤,可是我們是神造的,怎麼會摔過神呢。偶爾我們成功和勝利了,那是神在給我們又一次機會,打開眼睛的機會。可是我們又錯過了,因為我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肌肉強大,意志堅強,才有了我們今天的成就。除了讚美自己,忘記週邊還有其他什麼事,比如,隨著我們的勝利,開啓了一道門,而我們太忙著慶祝了,所以根本沒有看到那扇門,而那扇門很快就關上了。

在滿室燈光通明中,一個巨大的身影,緩慢地拉開玻璃門,遮去了刺眼的燈光。燈光在他的背後,形成了一個神聖的光環。有點像很多宗教小團體製造的伎倆。但這個不是他要造的,是自然形成的。

戴維博士(Richard Davey, M.D.)於1980年從哥倫比亞大學內科醫生與外科醫生學院獲得博士學位。他於1987年加入免疫調節實驗室,擔任過敏與傳染病學院重症監護科(NIAID / CCMD HIV)研究診所的主治醫師,過敏與傳染病學院的臨床副主任,還擔任臨床中心特殊臨床研究組的醫學主任。

用看官能聽懂的語言來説,是資歷完整,世界級免疫系統、細菌、病毒專家。

在我冷眼,甚至有點敵對地觀察這個巨型光環的時候,他說話了:

「你是用蘋果手機嗎?」

「……」我一時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我一直用蘋果。」

「那很好,我這個是蘋果的充電器,我想你的電話一定沒有充電吧?」

我的電話確實已經快沒電了,不過美惠已經托人送一個充電器給我,快要到了。不需要用這種方式討好別人吧?

「等一下我有些文件要你簽。」他晃了一下手中的大號IPad。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右手拿著一個很大的iPad,左手上拿著一個充電器,找到牆上一個插座插了進去。

「當然要你全部同意才行。」

他在旁邊的一個椅子坐下來,我才看到,原來是一個很帥氣、和藹的老人家。

我剛剛從神那裡穿越回來,矯情得很,才不會一下子就被他的這些小感動弄昏了頭腦。

「文件我看過了,沒什麼問題,我可以簽。」

他有點意外我的快速反應,但是仍然溫和地點了點頭;「那很好,我找出來,你在我的iPad上直接簽就好了。就不必浪費那些紙張了。」

「這一份的意思,就是你同意,整個實驗過程可能對你一點沒有幫助。」

簽!

「這份的意思是,我們要詳細查你的遺傳基因,可能會牽扯很多你的個人隱私。」

簽!

「最後一份的意思是,這些實驗過程和藥品,不僅對你不見得有幫助,反而可能有些副作用,而且你還同意捐出一些血,為科學實驗用。當然可能會有助於科學研究,幫助到其他人。」

簽!

「你讓這個過程進展得很順利,謝謝你。我現在想誠實地回答你心裡可能有的問題。什麼都可以問。我們開始吧?」

「我會死在你手上嗎?」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是世俗的虛偽讓我臨時轉了個彎。

「這個雙盲實驗過程進行多久了?」當時覺得這樣的問法,顯得比較有學問,有深度。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真TM虛偽。  

「從三月開始,我們測試新冠病人。大部分的數據現在差不多了,你大概是最後一期,之後就結束了。」

「如果被安排在不使用新藥的那一組,只是用安慰劑,病患的治療會不會受到影響?」我忽然覺得我問了一個太業餘的問題,浪費了一次機會。

        有大智慧的人,從來不會計較在小問題上佔便宜。

「兩組團隊,我們都是同樣地照顧。我詳細看過了你的數據,對不起,我用一個沒感情的詞,我是說你的狀況。你來得還算及時,情況不是很糟,完全康復的機會很大。今天開始,他們會用加大流量和高濃度的氧氣取代一般的氧氣。我們的團隊每組八個醫生二十四小時監控,你也可以隨時打我的私人電話。」

「我沒有問題了,有幸被你們的團隊照料,很放心。」有些虛偽客套,虫二你長腦子了嗎?不能正常說話嗎?我在腦子裡不斷自責。

「與您的互動讓人高興。你是位睿智又令人愉快的人。我的私人iPad你留下來用吧?字要比手機屏幕上的大一些,看東西比較方便,還有這個充電器,所有需要的密碼都已貼在iPad的背面,免得忘記。我常常忘記密碼,現在我什麼東西都不設密碼,不過不要告訴別人。很高興認識你,多希望我們是在別的情況下自然認識,那會更好。」

我看著那光環緩緩離去,像是看到了一個善良的巨人,我忍住眼淚,難掩激動,同自己竊語:今天我和一個巨人同行。

寫於2020年4月15日

14)

「同胞兄弟,知道弟弟因冠病住進ICU病房,一屁股就坐在馬路上邊嚎啕大哭起來,而疫情時期的紐約人,並不覺得稀奇,也不圍觀……

第十四日,兄弟

紐約的疫情,遠比電視上報導的要嚴重得多。在媒體上捕捉到的紐約人形象,一臉不在乎地高調又幽默,但是在每個街頭巷尾,多少紐約人,用他們特有的頑強個性,在硬「撐」著這個悲情的季節?

我唯一的同胞兄弟,只長我一歲半。當年78年首開高考,我們是同年考入同一城市的各自理想大學。當年是段學子神話,在我們那個小小的撫順城,鼓舞了不少學子效尤發奮。哥哥,大連東北財經大學對外貿易系;弟弟,大連理工學院高分子化工專業。現在,兄長一家人住在重災區的震央。因為我女兒是在我之前感染,兄長怕我擔心,並沒有同我講,也不許我女兒跟我講。他幫我女兒淘到珍貴的藥,火速趕到布魯克林,親自送到孩子的手上,又往返多次,在那個已知有多人感染了的大樓上下,送口罩、食品、蔬菜、水果,伯父取代了生父的責任。紐約的朋友都只知道,這個大漢有個女兒,染病隔離在那樓上。

兄長在紐約是出了名的東北仗義大哥,無論是東北同鄉會,東財校友會,甚至是台灣紐約商會,出錢出力的事兒,隨叫隨到;而出名的事兒,像選個什麼會長、理事之類的,免談。

這次他托朋友,找關係,弄到點他心中的「神藥」,就是羥氯喹(hydroxychloroquine)和阿奇霉素(Azithromycin),這更加給了他動力,每天在紐約五個大區到處奔波,送藥給被感染的朋友,順便帶些新鮮的蔬菜、水果,一併送去給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那天,在送東西的路上,知道我住進了ICU病房,從來不知道淚水是啥東西的這位東北硬漢,一屁股坐在馬路邊上,便再也撐不住地嚎啕哭了起來:我這一個月四處奔波救人,現在竟無力救我的唯一的兄弟!信神有用嗎?我信,我現在信行嗎?當街痛哭,在紐約這些日子裡,並不稀奇,人們不圍觀,只是遠遠地、難過地看著。

有人看到了兄長這個樣子,打電話找到正在做義工、免費發放食品給下崗人員的大嫂:趕緊找人把他攙扶起來,免得被人笑話,看到一個東北漢子在當街流鼻涕飆眼淚。

兄長難為情地擦乾眼淚,堅持當晚自紐約開車南下,帶著剩下的藥,連夜到馬里蘭看我。但是,我的病情急速惡化,打斷了他的計劃。那時我已經陷入昏迷,轉入ICU,不可能再見到醫護人員之外的任何人了。

我的雙盲新藥臨床實驗,當天已經正式開始。NIH有一整套嚴格的標準運轉程序(SOP)不採用任何前期非本次試驗所得的數據,一切都要重新檢測。檢驗結果:確認新冠肺炎感染陽性,CT核磁共振確認肺部全面感染、充水,肝功能指數超破表,嚴重脫水並電解質紊亂。專家們面面相覷,沒有料到我的狀況惡化得這麼快。如果早知道我的條件如此差,其實並不適合參加雙盲藥物臨床試驗。但是行醫者不選擇病人,現在已經沒有選擇。牆上的氧氣供給馬上取消,換來了移動式大馬力、強流量、高濃度的氧氣,二十四小時全天八立升吹氧,大概是一般氧氣的三到四倍。醫院禮貌地通知直系親屬美惠,今夜可能會插管上呼吸器,要做好心裡準備。

插管上呼吸機,目前情況下的一般標準概率,就是九死一生了。美惠少見地用緩慢但很堅定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在電話上回答醫生:我是傳統的台灣媳婦,嫁給了這位東北大漢,東北人的家訓是:「出嫁從夫,無父從兄。」公公已經過世,這位兄長,現在就是我的父親和兄長!我先生昏迷不醒,以後所有的決定,我都要有這位兄長在!

NIH從善如流,電郵委托書(power of attorney)馬上內部發信息,自此以後所有的往來電話、電郵、簡訊,都改為美惠、兄長和NIH三方電話會議模式。

兄長,東北財經大學外貿系高材生畢業,有流利嫻熟的外語溝通能力,淵博的學識,開闊的閱歷;從來不客氣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立論的東財人理性務實的風格,使他被邀請到治療小組列席我的會診。前所未有的家屬強勢介入,沒有造成混淆,反而立刻扭轉了群龍無首的局面。除了極專業的藥物治療選項決定,其它各項左右兩難的選擇性決定,由於家屬的理性參與,進入了高效率的正態運轉。

當然,在世界頂級的醫療團隊中,東財學子謹言慎行、恪守本分。不過偶爾也會有一點神來之筆。

列席討論會議的第二天,七個醫生同時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大概半夜兩點左右,一片濕毛巾,被兩個護士莊嚴地端進了我的病房,然後仔細地調整位置,端正地放在我的前額頭上。

因為在上一次會議上,兄長提出了一個專業的建議:目前在必要使用藥物降低發燒的同時,減少腦細胞損傷的最自然方式 (non-invasive method),就是不斷更新頭上的這片濕毛巾。這不是偏方,這已經有五千多年的歷史佐證,和現代物理的公理為備書。與會專家一致同意這個觀點,於是有了上述的醫囑,並記錄在雙盲試驗的記錄上。

我從昏迷中醒來,看到頭上頂著一片毛巾,覺得很奇怪,似乎與周圍的各款高科技,精密、複雜的醫療設備格格不入。但是我剛好沒有帶毛巾,又對自身盥洗要求一向講究,這片毛巾就成了唯一的一片,我用古老方法來洗臉的寶貝。

第二天早晨,美惠在電話裡告訴了我毛巾的由來。因為我的ICU床,像是舞台上一個透明半開式攝影棚,又像是某大學的階梯教室的講台(stadium podium) ,與會專家可以隨時看到我的一舉一動。那天在八國世界級醫學專家的會診過程中,他們看著我抱著那片毛巾哭了一下午。很多醫生、護士,也都聽說了哥哥的中國傳統濕毛巾的理論,無不為我的兄長之愛而動容。

寫於2020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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