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雜文】第93號) 作者:鳳群
此外,在夏周的系列小說中,偶然性引發人物命運反轉,則是他慣用的一個寫作策略。傳統的寫實主義作品大都重視必然性,講求事物的因果關系,好人必有好報壞人必遭報應。然而現實世界變幻莫測,沒有什麽是必然的,必然性有時可能只是作家的一廂情願。偶然性指的則是事件或現象的無法預測或隨機性質,後現代派文學通常以此強調對現實的多樣性、複雜性和模糊性的關注。偶然性可以表現為人物的意外行為、情節的突發事件或者自然現象的變化,這些因素都可以為故事增加複雜性,用來推動情節發展改變人物命運,從而使作品情節波瀾叠起變化多端,具有緊張感和吸引力。年輕的夏周潛移默化對此似乎無師自通,處女作《左手》就有這樣的情節設置:少年的封建國在一場偶然的車禍中救了女友卻傷殘了自己,由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自由與槍聲》同樣講述了一個極具張力的情感故事:我被就職的新媒體創意公司委派到紐約,為公司成立三週年拍攝一組特別節目。其中被採訪的嘉賓是有一定國際知名度舞蹈總監。她正在排演一出音樂舞劇《自由與槍聲》,該劇被選進我的特別節目。在拍攝過程中我結識了該劇的女主演也是舞者的黃錠欣,彼此產生了朦朧的情愫,並且與黃錠欣相約她回國演出該劇時,我一定要去觀看。然而就在二人結伴出遊去看自由女神像時,偶然發生了一個意外的事件。一個殺手突然闖進了酒吧,對著無辜遊客們開槍射擊。在倉皇奔逃中,黃錠欣扭傷了腳。最後她不得不退出這次拍攝演出,甚至因為腳傷改變了她的職業生涯。後來這個劇組回國在大劇院演出,我特地去看了,卻不見主演黃錠欣的身影。兩年後我再次來到紐約,卻接到同事的微信,舞者黃錠欣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漫畫家。突如其來偶然的槍擊事件,終止了兩個年輕人愛情的發展,改變了女孩黃錠欣舞者一生的命運。正如小說標題暗示的,也使她意外獲得了繪畫的心靈自由。黃錠欣因禍得福無疑是幸運的,而《比長跑更長》中的馬拉松運動員王曦月則是悲劇性的。在長跑過程中,王曦月被一個讓警察追趕突然沖進跑道的小偷意外推倒在地,死於重力性休克。偶然性的事件造成一個青春女孩的瞬間夭折,這一突然反轉的情節,加深了小說的悲劇氛圍。作家無意通過這些事件去批評西方社會,而是作一種形而上的哲理思考。正如夏周後記所言,他是「借助這些事件將對終極問題的思考藏在字裏行間」。青春生命的脆弱無助與人生命運的神秘莫測,則是他關注的「終極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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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周這個小說集之所以命名為《戴王冠的白鸚鵡》,因為六篇小說都有一隻神秘的白鸚鵡意象貫穿其中。白鸚鵡最早出現在《左手》姚川的幻覺中,帶有驚悚的意味。正式在現實中亮相是在《戴王冠的白鸚鵡》這篇小說中,顧紅梅剛到澳洲留影時「一隻白鸚鵡從她頭上飛過,降落在路燈上。這種鳥羽毛雪白,頭頂的黃色冠羽憤怒時扇開,像盛開的葵花,故名小葵花鳳頭鸚鵡。」後來回國前兒子李斌也看見「一只白鸚鵡站在栅欄上。」這才勾起讀者的好奇與關注。在後面的幾篇小說中,白鸚鵡如影隨形充滿象徵意味。只要出現死亡的事件,白鸚鵡便神奇飛來並幻化為人形。無疑給夏周這部小說集籠罩了一層玄幻的迷霧,也明顯帶有後現代派文學的拼貼色彩。在《以黃昏為例》這篇以日本東京為背景的奇幻小說中,這位化身「白先生」的白鸚鵡終於顯了原形,他原來是位「地獄使者」。夏周通過這個作品將後現代變奏推向高潮,打破了他小說寫實的一貫姿態,把讀者帶入到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這篇小說可以看成是夏周系列小說之「綱」,也是破譯小說中神秘意象白鸚鵡之謎的密碼。夏周在後記中提到,他並不想寫靈異傳說,「科技的躍升、信息的爆炸、人心的疏離、思想的勾兌,或許白先生也在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人在做天在看,原來白鸚鵡是一個降臨人間的引渡者與見證者形象。雖然是「地獄使者」,但夏周卻把他當成一個人間天使來描寫。在這個以白先生為重頭戲的小說《以黃昏為例》中,白鸚鵡不再是驚鴻一瞥的死亡象徵,當他成為男主角隆重登場時,儼然成為有血有肉迷戀人間煙火的情聖。他捍衛自己的愛情,不忍心加害他鐘愛的女子並為她抗命,這個地獄「白無常」形象,集中了魔鬼與天使的雙重性格特徵。他最後與同伴攜手奮起還擊,戰勝了地獄王者鳳凰,並取而代之由白鸚鵡蛻變為地獄新的王者白鳳凰,當然他也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愛情,小說充滿濃重的寓言色彩。
前文所述,新生代作家通常受社交媒體和互聯網,包括影視與動漫文化的影響。這種文化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符號、謎團和流行元素,這些可能會成為他們創作的靈感來源,夏周也不例外。《以黃昏為例》這篇小說的背景設置在東京,無疑暗示受到日本流行的「鬼怪文學」以及動漫電影的影響。另外,夏周這篇作品帶有明顯後現代派文學「元小說」的特徵。何為元小說?其突出特點是以小說的形式反思小說創作,遊走於創作與批評之間,表現一種清醒的自反意識。這一點夏周在後記中已經講的很清楚:「近年『電影宇宙』的概念非常流行,我喜歡這種在故事中構建完整世界觀的方式,萌生創造一個『小說宇宙』的想法。」這正可以說明,夏周的華語小說創作之所以卓爾不群,與他少年勃發的才情以及智性的創作理念是分不開的。
夏周由藝術設計新秀成為有個人風格的華語作家,剛亮相即有文學個性尤其難能可貴。白鸚鵡經過涅槃也變成白鳳凰,他還在默默關心人類,這在最後一篇《哀矜之時》中已經有所顯示。當然,筆者希望在夏周今後新的作品中不再出現白鳳凰,白先生作為引渡者與見證者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一個優秀的作家不要重複而應該不斷超越自己。當玄幻的迷霧在年輕目光裏逐漸散去,世界將會呈現出嚴酷的本質特征。期待夏周的「小說宇宙」視野更加廣闊深邃,對現實世界有更多獨特深入的發現與開掘。後生可畏亦可為,夏周尚不到而立之年潛力無限。他一定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再次給我們帶來驚喜。
2023.9
作者簡歷:
鳳群,作家與學者。五邑大学教授。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謎船》《紅碉樓》《海上花》,電影文學劇本集《藍蝴蝶》,以及學術專著《黎民偉評傳》《綠風景》《灰房子》等,現居住加拿大蒙特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