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85號）                   作者 ：沈正堅

1986年8月10日，在中正機場拜別了父母，揮別了太太及五歲與兩個月大的女兒，搭上華航班機飛往美國。此去，至少要一年後才能再見面，前一天還帶著妻女去照全家福，深怕一年後回來，兩女兒認不得爸爸了。

此行，是前往位於美國賓州伯利恆(Bethlehem)的理海(Lehigh)大學進修碩士，為期二年。伯利恆是美國第二大鋼廠伯利恆鋼鐵廠(Bethlehem Steel)所在地，二次大戰期間坦克與戰艦所使用的鋼材多出於此，而其所屬的伯利恆船舶公司，更是全美最大的造船廠。可是自80年代，整個美國鋼鐵工業開始沒落，鋼鐵廠已顯現出蕭條的景象。剛到理海，住附近的一台灣家庭，熱心地邀請我到家裏過中秋節。主人蔡先生已獲得MIT金屬材料博士，洞見工業發展趨勢，重新習修電子材料，後在貝爾實驗室（Bell Labs）任職，幾年後返台在台積電擔任廠長。

理海大學創設於1865年。 1971年以前只招收男生，以電機、機械、化工、土木、材料、工業工程等工科各系見長，全校一半以上的學生主修工科，故該校曾以工程師(Engineer)為學校暱名。理海大學是愛國者聯盟(Patriot League)盟校，也是該聯盟的創始成員之一。除理海大學外，該聯盟由包括美國西點軍校、麻省理工、美國海軍學院和喬治城大學在內的其他12個精英學府組成。這些學府的共同特點是規模小和高度精英化。

1980年代日本工業崛起，當年世界500強前20名，日本企業獨佔百分之60。美國學者傅高義教授所著《日本第一》一書，更推動了這個熱潮。日本豐田、本田汽車精緻省油的設計與快速低成本的製造及管理，徹底顛覆了美國創造的汽車文化。而新力、松下電器所設計製造的精巧電器如Walkman，風靡全球。美國老牌的汽車公司如通用、福特，電器廠牌如RCA、GE等，在設計、製造、成本及價格方面，均難與日本產品競爭，而喪失了市場優勢。這是美國霸權首次遭遇到工業商業上的挑戰。而今世界500強前20名，日本僅豐田汽車一家名列第18，日本企業可說是起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這是另一個話題。

有鑑於此，當時美國最具代表性的公司——IBM挺身而出，號召提升美國生產力，並付諸行動，捐出五千萬美元的電腦設備與經費，評鑑150所大學，選定喬治亞理工、壬色列理工、史丹福、威斯康辛與理海等五所大學，聘請師資、設計課程、建立實驗室，招收至少有一年工作經驗的工科畢業生，施以結合電腦運用的製造技術與管理理念的研究所教育，以市場需求為產品設計的起點，利用電腦輔助設計(CAD)軟體，快速而精準地完成產品設計，結合電腦輔助製造(CAM)，構成彈性製造系統，取代傳統的大量生產形態，以應對小量多樣的市場需求。

由已在理海攻讀機械博士的好友劉復龍推介，我得知此一碩士學程，經他的協助，申請並順利取得入學許可。當年我36歲，再度當學生，心理上難免忐忑。面臨的挑戰有兩個。首先，碩土課程以工業工程與管理為主，雖沒有修過這兩科系的基礎課程，但要直接習修4字頭的進階課程。走筆至此，要感謝來自台北工專的廖宗信與東海大學的劉昌盛，兩位攻讀工業工程博士的同學在課業上的指導。其次，這些年來個人電腦的發展迅速，工作及學習工具在十幾年期間躍升了一個世代。 1973年就讀航空系大四，必修“飛機設計”一門課，當時計算器(Calculator)尚未問世，飛機設計過程中，許多數學運算還是要利用計算尺(Slide Rule)。拉計算尺很繁瑣而且費時，一學期下來，完成一個飛機設計的習作專案，光拉計算尺手指會拉出水泡。工程型計算器問世後，計算尺已完全被淘汰，工程學生與工作人員，甚至不知計算尺為何物，特貼張照片給老工程師懷舊，年輕人開眼界。工作了十三年後再進學校進修，第一堂課結束前，教授交待的作業就是到圖書館借第**號磁片(Floppy Disk)，在電腦上作業。出國前，在工作上還沒有使用個人電腦的經驗，對個人電腦完全陌生。上完第一堂課立即到電腦中心，從MS-DOS開始學，如何用磁片下載軟體做作業，學會Free Style來撰寫報告。第一週真是震撼教育，順利完成作業，在網路上交卷。當時還沒有網際網路(Internet)，只是校區裏的區域網路(LAN – Local Area Network)。

在美國求學和生活，汽車是必需的交通工具。碰巧有位從清大來進修的林則孟博士，已取得學位，正準備束裝返國，很慷慨地將他的座車送給我。當時將任何舊車開到廢車場(Junk Yard)，場主就會支付50美元，我理當將50美元奉還，可是林博士一家已離美返台，一直欠著人情債。

這輛60年代的別客(Buick)是6000CC 8大缸二門轎車，雖然車身已銹蝕斑剝，但引擎依然強勁有力，吃油如喝水，1公升汽油只能跑一公里。所幸當時油價便宜，一加侖只有一塊多美元。有車就要先買保險，抽到的車牌“PAY555”，簡單醒目，一直留著做紀念。那個年代汽車空調還不普遍，冬天沒有暖氣，在駕駛座上呼吸，會在擋風玻璃上結冰，影響行車視綫。

老車必然毛病多，送到車廠花費大。一般保養如換機油、空氣濾心氣、燈泡，到零件店買了零件自已動手換；車身破洞，買了網片，以環氧樹脂先補洞，再補土，拋光補漆，倒也差強人意。碰到大問題，就找哥兒們復龍幫忙。當時並沒有網路或油管可查詢，復龍也許在部隊基層練就了修車這門技術，水箱漏水、擋風玻璃破裂，復龍帶著我到廢車場找同型報廢車，自己動手拆下報廢車的水箱與擋風玻璃。老板只收極低的價錢，帶部件回來自己換，我只能當復龍的下手，但省了一大筆錢。冬天修車實在是件苦差事，我們沒有車庫，只能假日找個空曠的停車場，露天施工。戴手套不方便做細活，零下溫度手都凍僵了，螺絲起子、活動扳手一失手，就是一道傷口。真是感謝復龍的情義相助。開老車都會參加美國汽車協會（AAA)，年費40美元，圖的是萬一拋錨，有免費拖車、打氣、加油、開鎖等服務，還提供免費的地圖與旅遊資料。美國幅員遼闊，開車旅遊動輒數百甚或上千英哩，在那個年代，地圖是駕車必備，一人開車看號誌，另一人看地圖，駕駛要眼明手快，否則很容易路就走岔了。

當時公費在美國進修，除學費由在職服務機關支付外，每月有500美元的生活費。房租是最主要的開支，每月200美元。如在學校搭伙，每餐是6美元，每天只能吃一餐，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是自行料理，豐儉由人。記得來自台灣的許老師，師範畢業後任教小學，研究所畢業後任教中學，考上清大工業工程博士班後又高中教育部公費，前來理海進修工業工程博士。許老師苦讀出身，生活刻苦。每週到超市買長條白土司、雞蛋、家庭號包裝小雞腿、罐裝牛奶及5磅裝蘋果一袋。每日早餐吃白煮蛋、土司、蘋果，喝杯牛奶。隨手將一隻小雞腿丟進電鍋，再打一個蛋，按下開関及保溫後，揹上書包上學，中午回來就有現成的午餐，再加一個蘋果。吃完午餐，再行禮如儀，準備好晚餐再上圖書館。我與他同屋一年，天天如此，節儉苦讀精神，令人肅然起敬。

家有妻小在台，除了以郵簡通信外，通電話是最大的心靈慰藉。當時打電話回台灣，週末減價時段是一分鐘一美元，每週六早晨七點，也正是台灣晚上七點，約好固定時間通電話，每次通話自限十分鐘，就是十美元，一個月國際電話40美元。房租加電話費，已近生活費之半，其餘的260美元，要支付買菜、養車及日常支用。美國食物便宜，倒也綽綽有餘。

當時理海台灣同學逾百人，成立中國同學會。有時週五傍晚，幾位要好單身同學會邀集一起到附近中餐館打牙祭，清蒸龍利是必點的菜。有時也會到購物中心裏的Ponderosa連鎖餐廳，點一份牛排6、7美元，加79美分沙拉吧吃到飽，再加79美分飲料冰淇淋無限續杯，經濟實惠，大家都吃飽喝足，自我慰藉一週的苦讀。週五晚上是最輕鬆的時刻，大家約好在體育館活動，男生打籃球，女生聊天，有家眷者帶著小孩做親子活動，同學們聚在一起交換資訊，聯絡感情。每月最後一個週五晚，紐約領事館會寄來台灣電影膠片，由同學自行放映，兩岸三地同學都會聚集觀賞，以慰鄉思。

80年代，大陸開放未久，在理海的大陸同學不多，有位何姓同學與我同班，父親於1949年美國人離開大陸後，接任湖南地區基督教醫院院長，文革期間不堪鬥爭過世。老何屬黑五類，高中數學雖在湖南省名列前茅，因成分不好，不但不得報考大學，還下放勞改。改革開放後，在美國教會的教友發起資助他到美國繼續進修。老何來美後，利用半年時間上語言學校，通過托福考試，再以兩年完成大學學業，接著申請研究所就讀。那一年聖誕夜，當地電視台特別安排老何與在湖南的母親利用公社電話通話，現場錄影在新聞節目播出，並介紹他的身世與經歷，感動了無數當地人。

放春假或寒暑假等較長假期，同學們會相約到距離不遠的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試試手氣或消磨一天。大西洋城位於新澤西州東南的大西洋海濱，自1978年設立賭場，為美東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座賭城。一週有數班由伯利恆來回大西洋城的班車，華人稱之為“發財車”，車資極低，抵達大西洋城下車時，賭場會發給每人25美元折價券，其中5美元可於當日消費，餘20美元當日不可使用，招徠旅客再度光臨才能消費。折價券可當賭資換成籌碼，也可在賭場內吃自助餐。自助餐一頓約15美元，窮學生平日省吃儉用，到賭場最主要是大打牙祭，當然也順道試試手氣。同學較多時一起玩輪盤(Roulette)，參加人數不限，也最富刺激性與娛樂性。賭場緊鄰海邊，修有一條長達10公里的木板步道。坐海濱咖啡座，望望大海，吹吹海風，看著年輕小伙子拉著人力車，載著遊客在木板步道上來回奔跑，暫且放下課業壓力。

兩年時間很快過去，一般留學生面臨畢業就開始忙著找工作，而我卻是歸心似箭，回到我生活工作的地方，與家人在一起，心裏才安穩踏實。兩年的留學生活，開拓了我的視野，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階段。轉眼35年過去，經濟發展與交通發達讓旅遊更加方便快捷，與過去刻苦的日子已不能同日而語。畢竟，往事只能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