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園地】第51號)
作者:顧艶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杭州飄着柳絮的陽光。我去大學路做一個採訪。短短一條大學路,滿目都是對舊屋和舊事的發現,令我既新鮮又驚奇。小時候看慣了舊而安靜的街區,如今多了幾棟華麗的大屋,完全是歐洲式樣,世紀初歐洲最流行的明黃色。這幾棟別墅式的華麗大屋,每棟按市價沒有一百多萬是拿不下來的。
在這幾棟華麗大屋前兩百米,那個黑色鐵門裡面的日本式小洋樓,就是我小時候的居住之地。那時候左右鄰居總共三戶。左鄰的男主人是小提琴家,他所拉的曲子全是莫扎特,並且具有莫扎特式的純淨心靈。右鄰的男主人可以説是一位失敗的畫家,他為他信奉的藝術追求貢獻了一生。這兩個男主人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畫家。儘管他至今也未被認可,但他的悲劇性命運卻正是我喜歡的原因。
我父親與畫家生前是知交。前些天,他打電話來很興奮地告訴我,有一位畫院朋友想把林可的幾幅畫,推銷給紐約畫商。我很高興,第二天就趕去父母家。一路上,我還爲這位九泉之下的畫家鄰居高興。無論如何,總算有人賞識他的畫。他可以瞑目了吧?
然而事實並非我想象的那樣。父親説畫商看了林可的油畫,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父親很難過。父親停了一會兒又説,難道林可的畫真是鬼畫符一個子兒也不值嗎?
我雖不懂油畫,但我想林可也許就像梵高那樣,要隔着一個世紀才被人發現認可,並視他的油畫為傑作珍寶呢!我這樣想,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安慰。因為我也搞藝術,我深知不被認可的痛苦。所以,我始終認為林可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命運總是多舛而坎坷的。
“你幹嘛畫這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呢?”小時候我常聽父親和小提琴家這樣勸他,可他總是説:“我只畫我願意畫的東西。”
如果林可不那麼執拗,那麼牆門裡三戶人家,他家該是最富裕的。因為就憑他為人畫肖像,也能過上吃香喝辣的日子。可他偏不,他讓他家九十年代中期還清貧得買不起空調,大熱天夫妻倆擠在一把電風扇前。他妻子不明白,指責他説:“幹嗎要往死裡認真、自尋煩惱呢?畫什麼都一樣,只要能賺錢就好。你別再不識時務,像個白痴一樣畫那些一個錢也換不回來的鬼東西了。”林可面對妻子的指責雖然內疚,但聽不進去。他想一個毫無藝術細胞的妻子,怎麼會懂得他搞的是真正藝術呢?怎麼會知道他就是將來的大畫家呢?於是他拋開一切煩惱,繼續畫畫。而且決心要賣出他的畫,讓藝術界承認他的畫。事實上他又一次失敗了。他無論怎樣努力、搏鬥、掙扎都無濟於事。
林可的這次失敗對他打擊很大,他好像終於悟到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在與朋友們相聚時他苦笑着説:“人,是可以有多種活法的。”朋友們都為他能説出這樣的話而高興。畢竟世界上不會因為少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痛苦,相反對一個不在隊列裡規行矩步的家伙,倒是常常要給他顏色看的。因此撞得頭破血流的他,沒有少受無緣無故的批評與指責。
我家搬走後,他家與小提琴家還一直住在那裡。我每次路過總要走進去坐坐,有時候碰巧我父親也在那裡。聽他們聚在一起聊天,簡直比聽小提琴家拉莫扎特還來勁。那一天,也就是我最後一次聽他們聊天,知道了林可並非一幅畫也沒有賣掉過。確切些説,林可唯一賣掉一幅畫是一九六七年。那年秋季的某一日,他請我父親和小提琴家一起到海豐西餐館吃中餐。他們三個年輕男人——畫家、作家、音樂家第一次聚在一起胡説八道。然而,那年月是不許胡説八道的。他們的胡説八道,遭到了飛來橫禍。數日後,他們被定為現行反革命罪,一頓飽揍後鋃鐺入獄。
在那所業餘監牢裡,他們共同度過了一年多的苦難日子。那日子除了勞動、冩檢查,最難熬的就是批鬥會上被批鬥的時光。小提琴家與我父親並不是一根筋到底的人,他們會轉寰通融,因而不吃眼前虧。林可則不一樣,他死不認錯、不服軟、不肯腦袋彎一彎;所以他所受的折磨就要比他們多一些,挨打的程度也要比他們重一些。
其實按我父親的説法,文革本來就是一場鬧劇。置身在鬧劇中,只要能活着;承受,或者避免承受一些不必要的痛苦,就是上策。我父親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作家,但他是一個有遠見的智慧男人。有天管他們的造反派頭目要找人畫偉人像,父親就推薦了林可。父親想林可通過畫偉人像就可以將功贖罪,早一點放出去。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林可不依。他説他絶不畫偉人像,他説你他媽的憑什麼要我討好他們?他與我父親吵了起來,一句駡我父親不是硬骨頭的話,惹我父親衝上去就揍了他兩拳。這下事情就鬧大了,他破着嗓子大聲説:“達·芬奇給教皇畫過嗎?倫勃朗給威廉執政畫過嗎?”他這樣説的時候,造反派頭目正巧來“牛棚”,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就一腳踢開門説:“林可,你給我出來。”
“憑什麼只叫我出來?”林可理直氣壯地説。
“你還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造反派頭目冷冷地、兇狠地説。
這天,林可一直都在文攻武衛辦公室接受審訊。我父親去求情,很快被呵斥着退出來。父親退出來時聽林可説:“我並不反動,我只是不習慣畫……。”林可話音未斷,父親就聽見啪啪兩個巴掌。父親趕緊轉回頭去,看見林可臉上留下五道深深淺淺的血印。父親很難過。父親想人在矮簷下,身陷縲紲中,還甩什麼藝術家脾氣、犟個什麼呢?
自這天後的十多年中,林可一直對我父親耿耿於懷,不再交談。他的理由是如果沒有我父親推薦他畫偉人像,他就不會被打斷兩根肋骨。於是住在一個牆門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我父親在熬過了幾年後搬家,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林可與父親在八十年代初和好,多半是小提琴家做的工作。小提琴家那時候已不再拉莫扎特,改拉海頓。海頓的曲子從那扇油漆一新的窗子裡飄出來,散發着油漆氣味的音樂,像一個童話中的洞穴。我喜歡那洞穴。我曾經把它稱為海頓的窗子。如今小提琴家既不拉莫扎特,也不拉海頓了。他搖身一變成為房地産開發公司的總經理,那幾棟別墅式的華麗大屋,前不久就有一棟被他訂購了。他承認自己是個俗人。他認爲在這個商品經濟社會,做個俗人也不錯。
我父親雖然算不上是一個純粹的雅人,但也沒有俗到為了金錢放棄自己的事業。他常説他要把他們三個男人的故事冩一部書,但總是只説不冩。我知道他的心還在他的事業上,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所以,只要有親朋舊友遇到他,他就會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敘説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父親老了,老了的父親最想在文壇上度過餘生。他巴望着各種會議最好都給他留一個位子,媒體報導上也最好能常看到他的名字。這樣他的心裡就會舒暢、自如、充實,有一種沒有消失的感覺。我知道父親最怕消失,可事實上消失是必然的。
比起我的父親和小提琴家,畫家林可實在是可愛的。他與我父親和好後的那幾年中,居然與我父親的學生董莉談上了婚外戀。董莉冩詩算不上傑出,倒是頗有藝術天賦。林可喜歡她,不僅僅因爲她的藝術天賦,還因爲她是他的崇拜者和支持者。他認為他遇上董莉,就像俞伯牙遇上了鐘子期一樣有了知音。
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大學路上遇到董莉,(董莉其實與我同齡,但她顯然要比我成熟與老練。)我們談起林可的畫,她滔滔不絶地説林可的畫是非常前衛的東西,那些傳統觀念的行家看不懂就否定他,是不公正的。不過時代可以否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歴史卻不會。比如梵高,他生前活得多麼可憐,只賣掉過一幅畫,可死後那麼多年,他的《向日葵》拍賣價竟高到了數百萬英鎊。
董莉的話也許不錯。不知為什麼,我的直覺讓我覺得她看中林可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她認為那些日後能夠值“數百萬英鎊”的畫。我把這個直覺告訴了父親,父親説他和小提琴家都擔心林可在婚外戀中,執迷不悟越陷越深。他們曾經勸過他也勸過董莉,但又有什麼用呢?林可滿以為自己是個藝術家,藝術家總會有一些非常舉止的。父親喝了一口茶,説:這種閒事他不想再管了,再管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
那年月,美國那本《廊橋遺夢》的書還沒有在中國暢銷,中國人偷偷摸摸談婚外戀的人卻為數不少。據我父親所知,董莉在與林可之前就有一個叫阿貝的情人。林可並不在乎,他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拿捏董莉。其實,他遠遠不是董莉的對手。董莉看林可看得裡裡外外一清二楚,林可看董莉卻是霧裡看花,一片糊塗,糊塗到墮入情網,不能自拔。
“她很美,她無可挑剔,她是一個高水平的性伴侶。”林可與我父親和小提琴家相聚時,常常這樣情不自禁地説。我不知道父親和小提琴家是怎麼與他聊天的。我知道男人們聚在一起,總免不掉談論女人。彷彿女人是他們的興奮劑,是他們的靈感和激情。那一陣子林可確實靈感大發,畫了不少朦朧的、曖昧的、似是而非的、超現實主義的畫,那些畫被董莉認爲是稀世珍品。這讓林可很感動。林可想董莉才是他真正的知音。真正的知音,做愛時才能達到如漆似膠的境界。現在他已進入了這境界,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時候,小提琴家就像一個窺視者,總是從百葉窗裡探望董莉趁林可妻子不在家時,扭動着纖細的腰肢走進牆門,進入林可的房間。也許是妒嫉,這時候他會握緊拳頭莫名其妙地,一拳砸在窗框上。然後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或者屏息傾聽從林可窗門縫隙裡傳出來的低語聲和嘻笑歡樂聲。
“他媽的,他媽的……”那天小提琴家妒意十足地駡着。由於焦躁,他額頭上冒出了汗。他用毛巾擦汗時忽然靈機一動,拔掉了牆門裡的電源總插頭。沒有電,這麼熱的天,他們的好事就幹不成了。哈哈!
“停電了。”董莉説。
“一會兒就來電的。”林可説。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過去了,電還沒有來。董莉冒着汗,化粧粉在她臉上凝成點點疙瘩。董莉終於等不住了,挎上一隻漂亮的白色皮包,雙手捧着一捆林可的油畫;從林可房間裡走出來時,像滿載而歸的勝利者,露出燦爛的笑容。這時候小提琴家躲在窗簾後,窺視到這樣的情景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林可怎麼會讓她拿走這麼多畫?林可雖然賣不掉畫,但他視自己的畫如命寶一樣,很少贈人的。一會兒,小提琴家假裝出門有事,在牆門口碰到林可説:“你怎麼讓她拿走那麼多畫?”
“哦,是讓她替我保管的,有機會也讓她幫我賣出去。她懂這些畫,她在畫裡看到了天涼好個秋的意境。”林可欣喜地説。
“原來是這樣。”小提琴家聳聳肩膀説,“她真懂你的畫嗎?”
林可不置可否,顯現出一股茫然的樣子。他停了一會兒説:“停電了,這麼熱的天停電熱死人了。”
數天後林可接到董莉的電話,他聽到董莉即將幫他賣掉一幅畫的好消息後,抑制不住激動地告訴小提琴家,又打電話告訴我父親;並熱情地邀請他們去海豐西餐館吃西餐。二十年了,當他們三個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重新聚在海豐西餐館時,無限的感慨油然而昇。
“乾杯!”
“乾杯!”
這餐飯除了亁杯,三個大男人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話好説了。也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也許是磨難讓他們變得沉默了。他們只管喝酒,就像沉浸在各自的藝術中一樣,身外的世界對他們來説似乎已不再重要。
“為了藝術,為了我心愛的女人董莉,我要繼續畫下去……”林可忽然打破沉默説。
我父親與小提琴家都知道林可雖然喝多了,但並沒有醉。他們不禁被他與西西弗斯一樣的藝術精神感動着,也被他認死理、不開竅的藝術家脾氣而折服。至於他心愛的女人董莉,他們始終認為並非林可的真正知音,也許僅僅只是一個性伴侶而已。
這天的晚餐時間並不長,但他們知道他們的友誼還將會延續。離開海豐西餐館時,董莉忽然出現在他們三個男人的目光中。三個男人,頓時出現了三種不同的表情。林可的表情,當然是最豐富又最熱烈的。他東倒西歪地迎上去,扭過頭衝我父親和小提琴家説:“再見,再見。”
在夏夜燈光閃爍的法國梧桐樹下,林可嗬嗬地笑着。他的笑容由於剛拔了牙,像一個幼稚的老頑童。他們並沒有馬上乘出租車,而是手挽手情侶一般地走。
“真讓我噁心。”我父親説。
“這樣的婚外戀如今正時髦着呢!”小提琴家説。
“他們想過後果會怎麼樣嗎?”我父親説。
小提琴家不再吭聲,他倆望着林可與風姿綽約的董莉越走越遠,消失在夜霧中。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最後一瞥,更沒有想到林可會用臥軌這樣殘忍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第二天當他們聽到這個消息時,都驚呆了。我父親首先找到董莉,可董莉説怎麼會呢?他們分別的時候,林可還答應她給她畫一幅肖像的。
林可死了,這世界少了一個十八世紀的孑遺物。如今商品經濟社會,到哪兒去找遊俠、騎士、苦行僧呢?這種類似文藝複興時代的人物,早已絶跡了。人們變得現實,而現實説到底是為了生存。生存得好一些、再好一些。人對物質的貪欲,喪失了對精神世界的追求。這是一種悲哀。我們將如何挽回這種悲哀的局面呢?
林可的妻子知道林可的畫雖然不值錢,但她知道每一幅畫都凝結着林可的心血。當小提琴家告訴她董莉那裡有林可的畫時,她就毫不猶豫地去向董莉要那些畫。(她不知道董莉是她丈夫的情婦。)然而要回那些畫,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司打到法庭,最後贏的是董莉。原來董莉有林可親筆冩的紙條,那上面冩着: “我的第7號至25號油畫,歸董莉所有。”
“董莉怎麼會有這樣的紙條?林可又為什麼自殺?”小提琴家和我父親都懷疑董莉既欺騙林可的感情又詐騙林可的油畫,但他們只是口説無憑,根本無法指控她。所以,許多事情都只好不了了之。這是很無奈的事。不過我父親心裡明白,林可的自殺雖然與董莉有關,卻並不是為情而死。他的死更多的是看透了這個世界。但究竟他看透了這個世界的什麼?我父親也不知道。
此時,我剛剛採訪完一家單位,路經那個黑色鐵門裡面的日式小洋樓時,我停下了腳步。我從後院攀進林可家的院子,去採五月盛開的鮮花,小小的紫色的,許是盛開在五月的丁香?那丁香是林可妻子親自栽種的。如今林可妻子還一直居住在那兒,我不想進去打擾她。我呆呆地站在童年舊居的院牆門口,正午的陽光頑強地透過層層疊疊綠色而肥大的樹葉照射下來。這時,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為了藝術、為了藝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