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wn concrete high rise building

(【散文怡園】第94號) 作者:游四方

一九九七年夏天,我離開了工作了八年的車衣廠,進入郵局工作。這是本州的主郵局,所有自本、外州寄來的信件與包裹匯集此處,依各分局郵區與郵差代號,予以分類匯總,然後送往各分局。我們新進職員半夜報到上班,受訓時即與正式員工的工作無異。每人坐在一 分信機前,當每封信經過時,按下記住的代號鍵,一分鐘分發近60封信。我全力以赴,爭取佳績,最終以名列前茅 通過試用成了正式職員。 每當領到發自聯邦政府的薪水支票時,心中的滋味,難以形容。

   我上夜班,每晚天黑後,乘公共汽車,到十多公里遠的市中心上班。大辦公室美侖美奐,但接近貧民區。 夜晚下車走路,心裡毛毛 。兩個月後,買了我自己生平第一部新車,我們成了雙車家庭。同年十一月中,我們向銀行貸款,買了一户獨立大院帶泳池的房屋,原來住的連幢屋出租。來美近九年,我們從房客變成房東,幾年來的辛苦 終見成果。

  美國郵局的分信機,那時正要淘汱,改用條碼識別器代替。為了銷售即將淘汱的分信機,美國郵局邀請了中國的郵電部長來訪,上級命我籌劃迎接中國貴賓。 在三個禮拜中,我 製作數套歡迎夾本給來賓。歡迎儀式中,美國東區郵局總監卡臨(Carlin)專程從費城前來主持,我擔任美方翻譯,中方也有自己的翻譯,雙方互送禮物,儀式隆重盛大。卡林後來特地來信謝我。但是中方認為這機器不適中國郵政業務,交易沒達成。

  當了一年多的職員,發現有些主管的能力,不過爾爾,於是申請當代理主管。每當有部門主管缺,我去接管。 每單位職員,從十多到卅人上下,兩年來我代理地 得心應手, 評語不錯,於是更申請升為正式主管。面試是在郵局長辦公室進行。 面試後過了相當一些時日未見批下,我的主管也覺納悶,他賞識我當代理主管的優異表現 ,認為局長沒理由不升我。又過了一段時日,才批准 升我為正式主管。我當 職員與代理主管共五年。正式主管的等級與薪資,相當於各社區郵局分局長。

  每一主管,各自負責固定單位業務。我每次初接一單位時,即召集全體職員講話,主要表明我的期望與局方規定:  準時上下班、工作時間未獲許可不得擅離崗位、中途休息15分鐘後,須準時回來,加班與請假必須儘早提出申請,單位產量超過設定標準時,可得實物或書面獎賞。每個單位的士氣不盡相同,我嚴格執行規定與期許。開始幾週,有些鬆散慣的職員,不樂意接受我賞罰嚴明的作風,但大部分職員都能很快接受。他們樂見單位士氣上揚,所以紛紛向我表示贊賞。少數較不合作的職員,日久受到感染,也漸合作。總主管看在眼裡,對我常加讚揚。

  過了一段期間,上司告訴我,某單位職員是一群動物( a bunch of animals),把我調往整頓。我依前例進行管理,不久,效果也漸顯現。在幾年內,為同一原因,我被調管單位數次。有一次接手一單位不久後,發現一位身高六呎多體重200多磅名叫狄馬的惡煞,上班時常離開崗位,中途休息後也常遲遲返回。有一晚,他竟然一去不返,我估計他在男厠睡覺,有人告訴我白天他在一中學任籃球教練,晚間來郵局睡覺領薪水。我請一男職員到廁所將他叫回,命他到主管辦公室,告訴他今後不得擅離崗位,他憤怒的自椅座跳起,爆出辦公室,邊走邊駡: 你這該死的小中國佬,你來這國家才不久,你可能被殺掉(You goddamned little Chinese,you have not been in this country long,you can get killed)。我驚愕不已,不知所措,整晚在上班中考慮,難作决定。

      次日上班,我心想如果被殺,至少要讓上面知道誰殺了我,才不至白死。於是報告上司,上司覺得事態嚴重,立刻電話招來兩名帶槍警衛,叫狄馬前來,命他交出進入辦公室識別卡,告訴他從明天起,未獲許可,不准進入辦公室,兩名警衛押送他離開辦公室時,他邊走邊喊:  I did not mean what I said –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過了幾天,狄馬打電話要求回來上班 ,上司問我是否會感覺安全,我說不,以後每隔一週,他都電請回局上班,我都予以否決,直到45天後,我才答應讓他回來。回來後,他變馴服多了,他告訴我,我讓他的經濟損失不小。自那以後,他上班就守規矩多了。

  其實,在他停職45天期間,我與老公都提防他可能前來我們家報復。懲處狄馬的事件很快在各單位傳開,我因而得了<Dragon Lady凶悍母老虎>的綽號。當時,我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狄馬不僅高大,還一臉兇相,是其他主管都畏懼的  untouchable holy cow – 惹不得的聖牛。

      夜班上了十三年,有一清晨下班回家,開了十多英哩車,在離家約一百公尺處,心,正在慶幸快到家了,突然轟然一聲,我立刻不省人事。醒來,發現自己已被放在擔架上,我撞上了停在路旁的車子,車毁人傷,額頭插入一些擋風玻璃碎片。老公與兒子都趕來,老公開車跟隨救護車到醫院辦手續並到急診室陪我。那次事故後,我就申請改上白天班。

  幾年後,郵局在機埸附近,蓋了一座足球埸大的信件與包裹處理中心,我申請調往。那 中心主管姓Henny,極富領導能力,對我賞識,常在主管會議時表揚我。 他後來被調升到華盛頓總局工作。我的單位,通常產量較高,每逢年節,我會為職員買禮物和食物慶祝,職員也都會回贈,甚至集資送我整套西裝或其他所費不貲的禮物。每週有一次宣讀安全注意事項,強調工作埸所的安全。有時我在宣讀文件時,有些英文字不懂也不會發音,我常先自嘲一番,職員們大都富幽默感與同情心,有些人會說:   Miss Lee,don’t worry,we understand. 後來我乾脆叫幾個資深職員代我宣讀。

  我的管理效率,換來讚揚與尊敬,卻也為自己招來麻煩。上司看到我的效率高,就派我加管一單位,職員數量、工作埸地、和工作量也增加。我必須在各單位之間來回視察,依工作量需要,調兵遣將。若 當職員都聽話合作,管理起來還可應付。但美國郵局是一 個quasi governmental unit –半類似政府機構,想要革職員工,近乎不可能。有些職員有恃無恐,花樣百出,加上工會力量強大,職員違規,我寫了警告信後,還必須立即安排這職員的工會代表 (也是職員),然後談判、聽證、仲裁各種程序,叫人窮於應付。有一名叫卡門的工會代表,極端狡猾難纏,同我交鋒,次數難計。職員受到懲處,最愛向工會代表投訴。工會代表也樂意接案,並喜纒鬥。 這期間,他們可以不工作領薪水,此風早已盛行,因此認真的主管,常須應付一些職員的各式案件,有些案子會上訴到仲裁委員會。我每次因證據收集齊全,總是打羸。同卡門多次交手後,有一次她服氣的說:  Ms. Lee,you are tough!  (李小姐,你真強悍。)

  忘了是那年,被分發到Light Duty(病號小組)的一男職員,從經手的信封中,偷拿人家郵寄的現金,被我抓到,本應開除,因他有退伍軍人身分,保住了飯碗。不久後,他再犯一次,我就成功的把他革職了。此外,有一女職員,我幾次糾正她,她都對我怒目而視,我寫信警告她,她仍然不改,最後我還是把她革職了。我一生中,就革職過這兩人,採取這不得已的懲處,心裡不好受,但他們咎由自取。

  2001年某月,在一次全主管的會議中,管理層宣佈多加一單位給我,也就是說要我負責三個單位,我一聽,震撼得呼吸困難。一同事把我帶出室外,我仍覺呼吸困難,救護車帶我到醫院急救,老公也來急診室陪我,醫師診斷結果:  我得了anxiety attack  焦慮攻擊。醫師經過一段時間觀察,讓我回家休息。我身心的震撼,持久難平,於是在家療養,直到2002年病假用完,申請退休,結束了近卄年郵局工作及主管的生涯。

  2002年年底,我服務的單位在外租了埸所,為我舉辦退休慶祝晚會,職員及郵局的多位主管加上親友 共約百人出席。飯後餘興,我的職員排演話劇,描寫我當主管的模樣與作風:果斷又友善,每逢職員生日,必帶蛋糕來慶生,每逢節日都帶來禮物同職員同慶,演出幽默精彩。 接着幾位總主管上台說話讚揚我,我深為感動。最後由我上台說感謝話,說完,親友們都稱讚我講得很好。

  晚會結束,帶着大家的祝福與大小包禮物,我和大家道別。回家路上我默自回想:  從初來美國時的不諳英語、膽小畏怯,進入車衣廠當製衣工到進入郵局、又升當主管,這三十三年來,I have come a long way –我真是長足進步,成功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