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雜文】第90號) 作者: 鳳群
隨著新移民與留學生隊伍的不斷壯大,新生代作家橫空出世已是不爭的事實,世界各地的華語文學創作也有了可喜的變化。
新生代華語作家的寫作姿態無疑是瀟灑自由的,他們沒有老一輩移民作家親身經歷唐人街謀生打工的痛苦記憶,也沒有早期留學生作家因文化沖突造成的內心陰影。他們出生時就趕上全球化時代,甚至有的就出生在國外,屬於第二代移民。還有的雖然生在國內,從小就受過良好的教育,出國後精通多國語言且見多識廣,在國外多元化的環境中迅速融入主流社會,並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處,不再為生計而煩惱。因而他們的作品內容少了早期華語作家的生存悲苦與內心掙扎,文本大都形態各異灑脫從容,融眾多藝術元素於一爐,呈現出一種開放自信的文化姿態。作為95後年輕華語作家的夏周,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夏周出生於上海,有過留學澳洲、又去過英國實習的經歷。他還去過日本與韓國遊歷,目前已在美國帕森斯設計學院讀研畢業,並留在紐約工作。但他早慧愛上文學或許受家學的影響,他曾回憶「從記事起,家裏的大堵書牆便印象深刻。受此熏陶,對文學逐漸產生了興趣。」後來夏周利用業餘時間在國外勤於寫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他的第一本小說集《戴王冠的白鸚鵡》就是一個見證。小說集由六個短篇小說組成,出版前這些小說已經分別在國內各大期刊發表,形成一個完整的系列,分別打上了夏周不同時空的生命印記。因為這六個故事的背景分別發生在上海、悉尼、紐約、倫敦、東京與首爾六個國際城市,都是夏周成長學習奮鬥與遊歷過的地方。他別具一格將這些城市的典型坐標建築作為背景,異國風情穿插其中,有聲有色講述著一個個他所見所聞同齡人的青春故事。
從小說文本看,這六個短篇除個別篇什外,基本都屬於傳統寫實主義範疇。夏周在本書的後記開誠布公寫道:「寫作者兼具時代觀察者和記錄者的身份,我會引用並改編真實事件。」直接說明夏周的小說創作是與現實世界息息相通的。其實夏周也承認這些小說確實大都取材於世界各地發生的真實事件,既有現實的人物原型,也有夏周自己的親身經歷。他想做時代的觀察者和記錄者,注定他一開始就與寫實結緣。
首篇《左手》也是夏周的處女作,充分展示了這種傳統寫實主義的創作傾向。小說寫了上海兩代人之間的愛恨恩怨:封寧的父親封建國與高中同學姚川同時愛上了女同學江小惠。封建國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奮不顧身救了心上人,車禍卻奪走了封建國的左臂。他因此失去了體育學院的保送資格,同時也失去了江小惠的愛情。江小惠後來卻毅然嫁給了法國學成歸國的醫學博士姚川。而落魄的封建國最後娶了苦命女裁縫林嫣,生下了兒子封寧。許多年過去了,中學生封寧竟然與姚川的女兒姚佳怡談起了戀愛,自然這段戀情因江小惠的阻擾而無果而終。夏周寫了間隔近二十年兩代人宿命般的愛情與恩怨,把這個複雜的故事娓娓道來不枝不蔓,顯示出其新銳作家紮實的寫實功底。優秀的寫實作品常常以準確的敘事語言、清晰的情節和深刻的人物塑造為特點。這種寫作風格強調事實和真實性,以此反映社會歷史和人性的各個方面。它通常傳達著一種嚴肅冷峻的情感,讀者可以在其中找到一種共鳴與認同,而這些也正是夏周這篇處女作的出手不凡之處。
《戴王冠的白鸚鵡》敘述人到中年在澳洲悉尼從事房地產中介的顧紅梅,帶著兒子李斌回到南京探望病中的老父親顧楚翰。顧紅梅悉心照料父親處處為他著想,但顧楚翰似乎對女兒感情很淡,這種淡漠是冷在骨子裏唯有顧紅梅能真切感受到。小說通過顧紅梅的回憶引出一段不堪的往事道出其原委:年輕時的父親愛上了女同事金亞男,他們在一次橋下幽會時,被正在上大學的女兒顧紅梅撞見。後來顧紅梅直接插手阻止了父親的這段婚外情,然而這正是顧楚翰一生最刻骨銘心的真摯情感。父親後來雖然與金亞男斷絕了來往,但內心深處還是沒有原諒自己的女兒當初粗暴的行為。顧楚翰在身患絕症之際,將遺囑和存款全部給了兒子顧碧松,只有住房留給妻子養老,而女兒顧紅梅則一無所得。小說將父女夫妻之間的人性沖突以及潛意識的內心恩怨,作了含蓄而極有層次的展示,而在敘述上沈穩冷靜不動聲色,人情世故拿捏得當,心理刻畫入木三分。這種老練豁達的寫實文字,完全不像出自一個95後年輕華語作家之手,不由讓人擊節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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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作為被異域文化熏陶的新銳華語作家,深受當前社交媒體和互聯網文化的影響,包括影視與動漫文化,時常成為他們的創作靈感來源。夏周在對小說寫實傳統繼承的同時,也難免受到各種現代文學流派的耳濡目染,尤其後現代派文學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後現代派文學的許多顛覆性的元素,如對傳統敘事結構挑戰,採用非線性斷裂或混沌的敘事方式,強調人生不確定性複雜性或偶然性,還有與其它藝術形式如多媒體結合等。這種後現代風格特徵及表現形式,對同為藝術設計家的夏周無疑是具有誘惑性的,並由此投射在他的小說創作中。青春物語與後現代變奏,形成了有趣的結合,初步構建了夏周小說頗為獨特的敘述風格。
夏周的小說敘述視角經常是多變的,這使得他的敘述帶有跳躍性和節奏快的特點。傳統的寫實作品通常採用縱式或橫式結構,用細節講述事件塑造人物,來龍去脈交代清晰。敘述者都在某一個特定的人稱下完成。夏周的小說完全打破這種敘事傳統,他的小說可以同時敘述幾個不同時間與地點的事件。如他的《左手》中的兩代人的愛情,封建國和封寧父子倆的情感,在夏周的筆下,始終處於一種共時性的語境之中,混淆了敘事時間與時空。兩代人的情感經歷交錯跳躍式推進,形成一種鮮明的對照,折射出命運的奇詭與不可捉摸。
另外,夏周的敘述人稱也常在不停變化之中,有的用第一人稱敘述,不經意之間甚至連交代都沒有,敘述主體瞬間變為第三人稱。《比長跑更長》開頭用第一人稱敘述我和女友在英國旅行,女友和我鬧矛盾不辭而別。我在返回倫敦的火車上,邂逅了一個來自上海在倫敦大學學院求學的留學生顧一鳴。兩人一見如故但還沒有交談幾句,下一個段落,第一人稱我突然消失,小說以第三人稱直接切入顧一鳴與他室友也是學姐王曦月的情感故事。顧一鳴的故事還沒有完結,第一人稱我又突然出現,繼續講述我和女友的鬧矛盾的原因。直到小說結束,才知道兩個年輕人在火車上邂逅,分別講述各自的愛情故事。然而顧一鳴的故事一直以「他者」的視角出現,與我若即若離,消解了彼此對話的現實語境。《哀矜之時》也有類似的處理,在首爾音樂學院學習的中國留學生韓小魚,邀請我在韓國做路演嘉賓。韓小魚曾經因韓國女同學崔夢然患抑鬰症自殺刺激,她也得了健忘症,後來在友情的支撐下逐漸康復。當然其中也包括我創作的音樂作品,這也是韓小魚邀請我來韓國路演的原因。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我」的角度敘述的,但其中卻插入了大量韓小魚的心理描寫與幻覺。韓小魚的心理幻象「我」是如何知道的?如果從敘事邏輯角度看,這在傳統小說中是不可思議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