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ple sky

【小説園地】第50號

作者:江陽生

4.

  李雲鳯又氣又急又憂心,渾身乏力地蜷坐在藤圈椅上,望著後窗外槐樹枝上嘰嘰喳喳蹦來跳去的幾隻麻雀發楞。公公被捕,不知法院會怎樣判?丈夫被造反派抓走,他們會如何整他呢?丈夫是廖家的頂樑柱,她已習慣了大樹下的蔭蔽,從未想像過失去丈夫保護的生活。

  她還憂心著兩個孩子。女兒廖小鳳在市一中讀住宿,性格像她老子急燥又固執,才上初二就滿口革命大道理,最近每次回家都同父母吵嘴,讓人不省心。兒子廖小毛上小學二年級,年幼貪玩成天不著家,總是吃完飯後一轉眼就不見了。這家庭獨木難支,她咋辦呀?

  李雲鳳不知道廖小鳳已經不叫廖小鳯了。嫌棄父母起的名字,什麼「鳯」呀「龍」的全是封建主義的東西,她最近已給自己改了一個革命的新名字——「廖衛紅」。她班上五十多人,就有十六位同學改了「衛東」「衛紅」「向陽」「反修」等等革命又時髦的新名字。

  爸爸是局長,廖衛紅過去一向以出身革命幹部家庭為榮,最近卻對父親越來越反感。小學當少先隊中隊長,上初中後又當班長,學習成績也不錯,老師喜歡同學羡慕,她什麼都一帆風順。不想這兩個多月突然一切都變了,爸爸突然成為群眾革命大批判的對象,家院裏鄰居們一改往日的滿臉笑容,見著她都橫眉豎目輕蔑地撇著嘴,學校裏同學們對她冷淡和疏遠,連要好的朋友也吱吱唔唔地躲開她。在學校裏憋了一肚子氣,週末回家時她忍不住同父親爭吵。

  「爸,你為啥不走毛主席革命路綫,卻去走資本主義道路呀?」在晚飯桌上,她突然停着提問,聲音裏滿是怨氣。坐桌對面的父親一聽愣住了,臉色漸漸紅了起來。

  「你咋知道你爸沒走毛主席革命路線呀?小孩子別掺和大人的事,快吃飯。」母親馬上打斷她。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革命學生。每個人都應當關心國家大事,我為啥不能問呀?」

  「唉,反了反了,一切都反了!外頭要受氣,回家還要挨批判……」父親將碗重重放到飯桌上。

  「毛主席說,『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

  「你懂個屁!氣死人了。」父親將竹筷往桌上一拍,鐵青著臉離開了飯桌。

  同父親對話沒法進行,反倒受了母親一通責備,她情緒低沉地返回了學校。

  廖衛紅沒能在學校當上紅衛兵,說她父親是走資派。學校的造反派群眾組識「紅旗戰鬥團」,也還沒批准她加入,說她反對走資派父親的態度不鮮明,要她先用實際行動同家庭劃清界線。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她一向自認是理所當然的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現在卻被人們孤立與排斥,心裏感到寂寞又恐慌。

5.

  天氣炎熱,熱不過人們響應偉大領袖「革命造反」的激情。工廠企業紛紛停産,所有學校一律停課,政府部門停止工作幾乎處於癱瘓狀態,全社會批判「黨內走資派」震天響的吼叫聲,把所有人都變成了應聲蟲木腦袋。

  破獲『裴多菲俱樂部』反革命組織的公告貼遍全城,學校裏同學們議論紛紛,廖衛紅低著頭在旁邊不敢作聲,生怕別人知道主犯之一廖仕明是她爺爺。爺爺一向十分疼愛她,但他幹嘛要反對革命呀?爺爺反革命就成了階級敵人,她要像許多革命先烈那樣立場堅定,勇敢地同反動的親人鬥爭。一股莫名的恨意從心中升起,過去那麼慈祥的爺爺,在她腦子裏變得像電影裏的壞人那樣臉色陰暗面目猙獰起來。

  幾天前爸爸被造反派拉去遊了街,她該怎麼辦呀?雖然才十四歲,她卻面臨著在革命和親情兩者間的抉擇考驗。從小到大,無論在家庭在學校還是在社會上,所受的一切教育都告訴她要「緊跟黨中央緊跟毛主席 」,正如革命歌曲唱的——「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任何人反對黨中央反對毛主席,她都要堅決反對無情鬥爭。父親堅持走資派反動立場,包庇反革命的爺爺,站到了革命人民的對立面,廖衛紅心中不由得燃起了憤恨的怒火,尤其怨恨父親給她帶來了噩運。

  豔陽高掛,天空萬里無雲,全市造反派在市中心廣場召開聯合批鬥大會。廖永昌戴著紙糊高帽,同市裡各單位的「走資派」領導幹部們一起,低著頭顫巍巍地站在水泥高臺上,身上貼的標語比其他「走資派」還多一條——「包庇反革命份子窩藏犯」。

  廣場上無數面大大小小的紅旗迎風飄揚,遍地的紅布橫幅火焰一般鮮豔。四處高音喇叭的吼聲刺人耳膜,競相比賽著飛快地扔出成串的聲波炸彈,擁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活似被漫天撒下的通紅烙鐵灼燙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在周圍人們漲紅著臉高舉拳頭排山倒海般的「打倒」口號聲中,廖衛紅不禁全身也像通上電流一樣顫抖不止,舉著拳頭幾乎喊啞了嗓子。

  第二天中午,市輕工業局大樓裏突然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堅決掲發走資派廖永昌反對文化大革命的醜惡嘴臉!》署名者沒人聽說過,職工們議論紛紛。

  「廖衛紅是誰呀?是廖永昌他那讀初中的女兒嗎?」

  「是,你聽那語氣。這小女子真夠狠的,竟兜底揭發了自家老子。」

  「揭得好,揭得好!廖永昌這老頑固這下子沒法抵賴了吧!」

  「唉,這年頭說話得處處小心,兒女老婆都不一定靠得住。他媽的!」

  大字報詳細揭發了廖永昌在家中對造反派的汚蔑漫罵,尤其是為『裴多菲俱樂部』反革命組織辯護的言論。當天下午,「東風戰鬥團」宣佈,立即將廖永昌關進輕工業局的「牛棚」,完全斷絕了他同家人的聯繫。

6.

  驕陽似火,空中沒有一絲風,樹上不停的蟬鳴叫得令人心煩。丈夫突然被造反派關押,李雲鳯又氣又急,胃痛老毛病又犯了。去醫院看病醫生開了證明,她向工作單位市商業局請了四天病假。

  午飯後坐在飯桌前,她揉著胸口剛倒了一杯水正要服藥,房門就被一群臂戴紅袖章的中學生們撞開了。半大的孩子們湧進房來,興奮地手舞足蹈東張西望,女兒廖小鳳也在其中。

  「你們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李雲鳳不知學生們來意,趕忙站起來驚慌地問。

  領頭的大男孩不理會她,面向著同伴們高聲地喊叫,「現在——翻開『紅寶書』第10頁,跟著我朗讀——『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少年們嚷著剌耳的尖叫聲,不一會兒完成了時下流行的造反動員儀式。

  「李雲鳳,我們今天來抄家。你這走資派的老婆,地主階級的黑狗崽子,你這個黑窩既出反革命又出走資派,今天我們革命造反——抄家抄定了!」領頭的男孩臉紅筋脹對著她激動地喊叫,幾句話剛完將手一揮,學生們一湧而上四散到三間房裏,開始翻箱倒櫃地搜查。

  「你們不是公安局的,你們沒權搜查民居。」李雲鳳慌忙地伸手阻攔,但學生們人太多,鑽來竄去的她沒法阻止。

  「李雲鳳,革命小將『破四舊』,不許你對抗革命行動!」廖衛紅神色緊張的臉繃得像木偶,突然上前緊緊拉住李雲鳳的雙臂,驚得母親目瞪口呆。

  「李雲鳳,你必須老老實實接受監督改造。我是毛主席的革命戰士,現在我宣佈——同你一刀兩斷,堅決劃清界限!」廖衛紅粗暴地一把將臉色蒼白的母親推倒在身後的沙發上,飛快地轉身加入了戰友們的抄家行動。

  學生們將廖家房裏除幾本毛主席著作和語錄之外的所有書籍、雜誌,所有的字畫,通通搜了出來,亂堆在院子裏空處的泥地上,有廖家爺爺的《三國演義》《唐詩三百首》和一些象棋棋譜,有廖家男主人的《工業經濟管理》《中國軽工業概況》,有爺爺給孫女買的《十萬個為什麼》,給孫兒買的《安徒生童話》,等等。一群男孩用火柴點燃書堆,一邊用長棍挑動著火堆燃燒,一邊打打鬧鬧嘻皮調笑。

  房裏凡有歷史人物仙佛菩薩的磁器、漆器、古玩、擺件,被通通扔到院中搗毀砸碎,傢具床、桌、椅、櫃上的藝術雕飾被用刀刃刮削去掉,絲綢綿鍛被面衣服上的花鳥動物被用剪子絞碎。少男少女們在屋裏跑進跑出瘋了般發洩著革命熱情,對於自己野蠻的行為笑逐顏開歡呼雀躍。

  學生們花一個多小時完成了破壞,尤如田野裏的蝗蟲一樣蜂擁而來,又大呼小叫潮水一般退去,留下廖家屋內遍地紙片、布塊、木屑、陶瓷碎渣,主婦癱坐在沙發上欲哭無淚。

7.

  廣播喇叭裏反覆不停地播送著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全市掀起了批鬥、遊街、抄家的熱潮。自從廖仕明被捕,商業局造反派「紅松戰鬥團」對李雲鳳早已虎視眈眈,廖永昌被關入「牛棚」的消息,等於向他們發出了動手的號令,聽說廖家被中學生們搶先抄了家,立馬急了。

  李雲鳳其實並非地主家庭出身,雖說爺爺是地主,但爺爺奶奶在解放前早去世了。她父親李長清只是一位普通商人,先前在城裏有一間前店後廠的醬園廠,前些年早被「公私合營」了。她高中未畢業就退學參加工作,一年多後嫁給了軍隊轉業幹部廖永昌,讓商業局的同事們羡慕又妒忌。

  過去人們千方百針奉承巴結她,遇到招工分房提薪升職一類事,許多人常來求她丈夫出面疏通幫助。但文革一來廖永昌倒了霉,人們高興地看她笑話,一些妒恨者還趁機使壞,散播流言說她父親有多少多少家產,都傳給了她。人們落井下石,正應了那句老話「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

  李雲鳳這天下午正躺在家中床上,憂慮著公公危難和丈夫處境,想不通女兒為何要引同學上門抄家,心裏十分苦悶,突然有人在外敲門。

  「李大姐,妳身體怎樣啊,好些了嗎?」原來是同事楊祖玲,去年曾為腳有殘疾的弟弟就業一事上門哭泣求助,廖永昌直接發指示才讓她弟弟進市針織廠當了工人,曾讓她千恩萬謝地感激涕淋。

  「胃還在痛哩。醫生要我臥床休息,避免惡化胃出血。」她掙扎著坐了起來。

  「『紅松戰鬥團』要妳明早8點鐘去局裏學習中央文件。」楊吞吞吐吐地説了來意。

  「我的病假還沒滿呀,學什麼中央文件啊?」

  「我也不知道,吳團長他們只是讓我帶一個口信。」楊的臉不禁紅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李雲鳳剛離家,商業局造反派一幫人就捅開門鎖蜂湧而入,再一次抄了廖家。他們搜得很仔細,搜到廖家的銀行存款單,還搜到兩個金戒指和一支玉手鐲。那是李雲鳳結婚時母親給她的陪嫁首飾,她一直藏在家中衣櫃後秘處,打算今後傳給女兒。

  讓抄家人群尤其興奮的,是他們竟抄到了李雲鳳父親那醬園廠的股份證明,夾在《毛主席著作選集》書的包皮紙裏。那是一張印刷精美的証書,由市食品公司頒發的《公私合營私股股東領息憑証企字第0125號》。

  抄家得勝收兵回來,造反派頭頭吳大頭等人馬上對李雲鳯展開訊問。

  「李雲鳳,這份李長清的股東証明文件是從哪兒來的呀?妳必須老實交待。」

  「父親去世前留給我的,那是合法的公私合營股份證明呀。」

  「妳藏著這資本家剝削勞動人民的股份證明想幹啥呀?想變天復僻嗎?」

  「沒……沒,我沒想多的,那只是我父親的遺物呀。」

  「那妳幹嘛要藏到毛選書的包皮紙裏面呢?見不得人想瞞著人嗎!」

  「……」

  吳大頭被人叫去接了一通電話,回來後馬上板起臉惡狠狠地厲聲宣佈,「李

  雲鳳,妳夥同丈夫包庇窩藏反革命犯,今天我們又抄到了妳的變天賬。現在我代表革命群眾嚴正宣佈——對妳立即進行隔離審查。」李雲風一陣暈眩,癱坐在凳上。她還不知道,丈夫剛剛在輕工業局辦公樓跳樓自殺未遂,已被送去了醫院。

8.

  當母親被人騙出家門,造反派正在廖家翻箱倒櫃捜查,當父親被人打得渾身鮮血淋漓,跳出窗口以求一死時,廖小毛正在家附近小公園裏的黃桷樹濃密樹蔭下,同一群孩童蹲在泥地上玩玻璃彈珠。

  最近一段時間,周圍接連發生的事讓這孩子感到迷惘。

  城裏街道上亂紛紛的,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四處的高音喇叭一會兒歡快地唱歌,一會兒又慷慨激昂地演講,人們有時興高彩烈敲鑼打鼓遊行喊口號,有時押著一些臉色灰暗渾身髒兮兮的人遊街。大人們好像每天都不再上班工作了,成群結隊戴著紅袖章的人喜笑顏開行色匆匆,整個城裏鬧哄哄的像過節一樣。但是又有許多人看去心事重重愁眉苦臉,家裏人就是這樣。

  他懵懵懂懂地知道,家裏似乎出大事了。慈祥的爺爺聽說參加什麼俱樂部成了反革命,突然不見了。一向和藹的爸爸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在家裏老是拍著桌子駡人,突然也被一群人從家裏帶走了。媽媽成天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也不再問他學習成績和學校情況。姐姐回家來同爸媽吵了幾次後再沒有了人影。後窗上種的幾盆粉紅的月季和紫紅的鳳仙花,無人澆水,已變得花朵枯萎枝葉零落。

  高年級同學們批鬥校長老師後,學校裏已停課了。學校裏成立紅小兵,不讓廖小毛參加,他並不在乎。每天除了回家吃飯睡覺,他整天夥同著四鄰一些兒童們打彈珠,跳石子,彈雀鳥,粘鳴蟬,上山爬樹,下河游泳,玩得不亦樂乎。孩童們不懂周圍正在發生的事,只覺得不再上課太好了,沒人管束可以整天隨意玩耍,就像自由自在的暑期時那樣。

  直到這天,太陽快要落山天已傍晚,廖小毛玩耍累了,感覺腹中饑餓,慢慢走回家去,突然發現家門上鎖,門上貼滿大紙條,緊貼著門縫看屋裏黑暗無聲,母親不知去哪兒了。廖小毛很奇怪,「媽媽呢?媽媽去哪兒了?」 

  烈日當空,任小鵬又熱又渴又餓,在廖家門前石階沿上坐了老半天,不知該如何是好。吱呀一聲,東頭一家鄰居門戶突然半開,一位婆婆悄悄探頭望著他直招手,他趕緊站起身走了過去。

  「你是廖家什麼人呀?」她已觀察他好一會了,小聲詢問,

  「我是廖家親戚,李雲鳯是我二姨。」

  「唉,廖家散了……你還不知道?」她望望四周,歎了一口氣,遞給他一杯涼開水。

  「什麼?發生啥事了?我今早剛從外地來。」

  「廖家老爹是反革命被逮捕了,你姨父跳樓,你姨媽被關『牛棚』了。」她眉頭緊皺著搖了搖頭。

  「那,那……那我表妹廖小鳯呢?」

  「她呀!帶人抄了自己家,」她撇了撇嘴,「聽說和幾個同學去韶山革命大串聯去了。」

  「我小表弟呢?」

  「真可憐呀!那孩子沒人管了,誰都怕惹上事不敢管呀。」她壓低了嗓子,「我悄悄塞了兩個饅頭給他,後來就再沒見人影啦。」

  婆婆告訴他,在火車站、輪船碼頭、汽車站那一帶有好些流浪兒童,都是家破人亡沒人管的,白天在餐館裏舔盤碗吃剩飯菜,晚上躲到候車廳候船室或蜷縮在附近的街頭巷尾。

  任小鵬聽得心直往下沉。謝過婆婆,他緊張地盤算,這火車站汽車站船碼頭他該先去哪兒找呢?

  廖家暗黑的屋內,桌椅橫七豎八,床櫃都已挪了位置,地上一片狼藉,只有先前春節時在相館拍的廖家全家福合影照上那五口人,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塊碎裂的相框裏,依然笑容滿面地望著周圍這已大變的世界。院子裏誰家窗口傳來芭蕾舞革命樣板劇《紅色娘子軍》高昂的樂音,隱隱約約地似乎同貝多芬《第五交響樂》悲壯激烈的旋律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