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處的光(上)

9 月 6, 2023
sky reflection illustration

(【報導文學】第73號)

作者: 魯秋琴

 「我們以為光芒總是耀眼,其實當身處在明亮的世界裡,我們常忽略了光的存在。只有在四下一片黑暗的時候,我們才會注意到光的出現,除了帶來視野之外,也同時帶來了溫暖與希望。」2015年普立茲得獎小說《呼喚奇蹟的光》,藉著兩個年青人的在二戰中的邂逅,闡述了烽火中的創傷以及那隱藏在人性深處的希望之光。

 然而,戰爭並不是唯一的災難。

 三年疫情是一場翻天覆地的浩劫,人類在明處,病毒在暗處,無孔不入,無縫不鑽。肉眼能看見的是病痛和死亡,看不見的卻是心理的摧殘。尤其對那些本來就與一般人不能合拍的自閉症患者,更是陰霾密布,每走一步,都是錐心的痛楚,每度一日,都似駛進入黑夜中的暴風圈。

 自閉症的患者普遍具有社交障礙,有些不能說話,有些喋喋不休卻無法交談,他們得借助微弱的光芒,才能徐徐地走出陰霾。除了親人或護理人員的耐心陪伴,他們還需要一個安定而結構健全的環境,和固定的作息表。任何變化都會刺激情緒。當疫情開始逐漸嚴重,教養院或者關閉或減少成員,許多患者被迫遣返。瞬間改變的日常,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陣陣漣漪,原本脆弱的社交行為更是雪上加霜。一旦確診,他們被迫和親人或護工隔離,那一種改變所產生的震盪更是無從預估,短短幾天就足以摧毀了漫長的調理。一位被迫隔離的自閉症患者,竟自行拆下了窗子逃家,卻在馬路上因闖紅燈而撞上迎面而來的卡車,不幸身亡。難以闔上的雙目流露著恐懼和無助,他盲目地去找尋那一線光芒,卻陷入了無止境的黑暗。

 面對著親友染疫去世,許多人已經心力交瘁,再也無暇分心去照顧一個無法完全自理而且情緒失控的人,於是,悲劇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在北方的鄉下,一位不幸染疫母親深恐自己被隔離後,無從照顧自閉的兒子,忍痛拽著兒子投河自盡。在看不見任何曙光的夜路上,她只能選擇解脫。十餘年來,她用盡了全部心力去維護的生命就此化成泡影。更多的悲劇發生在公共場所,許多自閉症的患者被誤解、甚至遭到圍毆,有些人來不及表明自已的身份。當疫情把他們逼到牆角,患者無法控制情緒,拿出了武器濫殺無辜。無數哀號和新聞結束後,人們跨過地上的血漬,繼續奔波。一般的家長會把這一類的孩子放在教養院,然後很自責地轉身,他們不敢回顧,唯恐自己再也邁不開步子。

 小樵從小被醫生鑑定是自閉症,對於他而言,這世界太忙碌、太複雜,人們匆匆去來,忽略了他欲言而止的渴望。小樵的父親鄭老師是唯一能聽懂他需求的人,憑著簡單的語音,他知道小樵渴了、餓了。 鄭老師像一道溫暖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生活,只要父親在,小樵是幸福的。

 鄭老師是位 多才多藝的化學老師,退休後除了專職寫作外,參與設計博物館、規劃遊樂園。為了照顧小樵,他放慢了腳步,一點一滴地從小樵的眼神中揣摩他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小樵看見摩天輪時格外興奮,鄭老師立刻申請參與設計,父子倆在一種默契中享受旋轉的樂趣,小樵的目光蕩漾著光彩,父親讀懂了他。

 小樵在人羣中極度不自在,鄭老師毅然牽起他的手離開那紛紜的大千世界,一起攀登過台灣的七頂峰。父親的手很溫暖,不論山路多麼困難,他們並肩而行。心中那一道微弱而穩定的光線漸漸地靠近,周遭逐漸變得美麗多彩!鄭老師希望能為小樵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和成長環境,讓小樵能在平安、喜樂中,獨立自主地渡過一生。

 打造家園是一條漫長而遙遠的路。鄭老師不停地在思考什麼樣的環境才是適合小樵的?小樵喜歡戶外活動,包括登山、郊遊、旅行、騎腳踏車、游泳……,卻也喜歡看電影,與人群接觸。究竟是靜謐的鄉村生活還是緊鄰都會、擁有更多社會資源的社區生活更適合小樵?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鄭老師參訪了美國的苦甜農場(Bittersweet Farm)。

 第一天,由真誠、熱心又負責的胡老師帶隊,她的女兒諾亞開車,從 East Lansing 往南沿 96E 轉 23S,經Toledo到Whitehouse的苦甜農場。進了大門是一條長約百餘公尺的柏油路,路的右邊是一座長約四百公尺跑道的運動場。伴隨陣陣撲鼻而來的青草香,是嘎嘎作響的割草機聲,間歇的機械聲襯托出農莊的空曠和遼濶。 

 車停在行政中心前,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幾分鐘。一行人決定先繞運動場一圈,場中的運動設施是由亞斯柏格症的人設計的。負責割草的貝絲小姐是位高功能自閉症患者,也是製作鑰匙專家,鑰匙開啟了對話,也轉動了無數的期待。年約50歲的貝絲小姐,在宿舍旁有一個專屬的鑰匙工作室。雖然父母都不在了,她適應社會能力甚佳,自己能修理割草機,僅管沒有社會福利補助,卻仍然可以留在農場工作。在職場裏,她堅強而真誠地活出了自己。貝絲小姐樂於與人相處,交談,甚至大方地合照,她那燦爛的笑容像天使的羽翼,安撫了忐忑不安的初訪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