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鏈鎖(上) 作者:江陽生
藍調(三) 作者:舒怡然
「貝多芬」鏈鎖(上)
作者:江陽生
清晨的陽光穿透槐樹的茂枝密葉,撒下一團團搖曳的光圈,活似金黃色的蜥蜴,在院牆石壁上不停地爬來爬去。空中遠處傳來的廣播聲,嗯嗯嗡嗡含糊不清,只有院旁百貨大樓樓頂大喇叭裏的吼叫「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江山……」讓人聽得真切。
「廖家人哪兒去了?」鎖著的房門上橫七豎八貼著造反派組識的封條,後屋窗戶裏面掛著紗布窗簾,任小鵬在屋後牆根用磚頭墊腳望了好一會,黑古隆冬的什麼都看不清,滿地菁苔,腳沒站穩險些摔了一跤。
母親兩個月沒二姨消息了,心裏耽心,要他趁大串聯路過江城時來看看。火車到站才清晨七點,告別同伴們後,他一個人找到市輕工業局這宿舍大院裏。想問鄰居,人們卻都連忙躲進屋去,家家關門閉戶,他只好轉到屋後從窗戶上瞅。
蹲在廖家門前地上好一會兒,終於一位婦女和一位老頭從兩戶家門出來,任小鵬趕緊迎了上去。
「阿姨,請問李雲鳯去哪兒啦?我是她侄子。」
「我不知道,你問其他人吧。」那婦人低著頭不望他,腳下加快了步子走開。
「老伯,請問廖永昌家的人哪兒去啦?我是他家親戚,剛從外地來。」
「哼!」那老頭板著瘦臉,嘴裏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根本不理他。
任小鵬萬沒想到,短短幾週時間姨媽家已然發生了巨變。他更不會想到,廖家一連串變化,是從一張貝多芬交響樂黑膠唱片開始。
1.
夏日天氣燥熱難當,時已夜半,江邊市航運公司陳舊的三層灰磚職工宿舍樓,工會幹事何仁禮屋裏煙霧瀰漫氣味嗆鼻,一小群人圍著一張木桌楚河漢界撕殺激烈,時而響起一陣七嘴八舌的爭論,時而發出圍觀者們的喝采,留聲機上播放著西洋音樂,音量巨大,悲壯激烈。
終於,屋外有人敲著窗戶提出抗議,「老何,老何,你們播放什麼音樂呀?太吵了,太吵了!」
「『貝多芬交響樂』。吵到你們嗎?對不住啊。」音量調小了一些,但不一會又依然如故。
何仁禮的妻兒農村戶口無法遷入城市,家人遠在鄉間,他平素一人獨居公司宿舍。何好奕象棋,附近街區一群棋迷睌間常聚其室夜深不散。何喜西洋音樂,棋坪馳騁時常播放外國交響樂伴奏,擾得四鄰難以安眠,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
時逢文革政治風雲驟起,舉國批判北京反動文人小集團「三家村」,定性為中國的反革命「裴多菲俱樂部」,報紙刋物電臺廣播一片憤怒撻伐聲。小城民眾對裴多菲知之甚少,有點文化的也許聽說過詩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名言,一般人只知是外國人,據說匈牙利以其冠名的俱樂部與1957年該國的反革命事件有關。
航運公司職工熱烈響應偉大領袖號召,紛紛寫大字報揭發批判社會上「封、資、修」文化。一天在公司辦公樓外新搭起的木板棚壁上,突然貼出一張醒目的大字報——《砸爛航運公司的『裴多菲俱樂部』!》痛斥何仁禮播放「裴多菲」反動音樂,矛頭直指何房裏每晚的聚會,標題令人驚聳,引得人們交頭接耳議論。
「何仁禮真敢組織什麼俱樂部?」
「他房裏每晚一堆人,下棋打牌鬧得烏煙障氣,是像一個俱樂部。」
「咋也叫『裴多菲俱樂部』呢?」
「播放裴多菲音樂呀,每晚黃牛吼叫一般,吵得左鄰右舍睡不安眠。」
「不是『裴多菲』音樂吧,好像是『貝多芬』交響樂。」
「管他『裴多菲』還是『貝多芬』,反正都是西方資產階級反動音樂。」
群眾的揭發,馬上引起公司造反派「航運先鋒戰鬥隊」嚴重關注,當晚一群情緒亢奮的造反派隊員,蜂湧而去抄了何仁禮「家」—十平方米左右的單身宿舍房間。抄家戰果豐富:一杆舊鳥槍(板機已斷),五張留聲機黑膠音樂唱片(其中一張「貝多芬交響樂」唱片,是引起鄰居不滿的禍源),一幅令人生疑的手繪地圖(畫在一張硬紙板棋盤背面,示意本地風景名勝地點),還有一張眾人從未見識過的民國中央銀行發行鈔票,顏色花花綠綠,上有蔣介石頭像,數額驚人—「1」字頭後面六個「0」,竟達一百萬元之巨。
2.
航運公司揭出反動的「裴多菲俱樂部」,當晚就有人立刻悄悄去告訴了廖家。那人說抄得的那張巨額偽鈔夾在一册《古文觀止》書內,何仁禮堅持說不知情,那書借自公司同事、廖家老爹廖仕明處。驟然傳來的消息,引得廖家主人廖永昌夫婦十分緊張。
「爹,你常跑何仁禮那兒去幹啥呀?」母親一年前去世後,退休的父親在航運公司宿舍家中飲食起居無人照料,廖永昌年前才接父親過來同住,不清楚他同何的交往。
「下象棋呀,你知道我一向喜歡象棋。我們只下象棋,從不談其他事。」
「那怎麼說在他房理抄到你的《古文觀止》,書裏還夾著一百萬元國民黨偽鈔呢?」
「舊書,解放前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舊書啦,何仁禮先前借去的,我都忘了。」廖老爹楞了一下,「什麼一百萬?是金元卷吧,我也記不得啥時候夾在書裏的。不值價啦,一個燒餅都買不到。」
沒料到,兩天後廖家老爹突然被市公安局逮捕了。
那天上午,陽光明媚,職工們已去上班,宿舍院子裏空盪盪的。突然框當一聲,半掩著的厚木院門被猛地推開,一下子湧進院來七八個臂戴「航運先鋒戰鬥隊」紅袖章的年輕人,簇擁著兩位公安局人員直奔廖家,驚得獨自一人正在屋裏忙活什麼的廖大爺瞠目結舌。
「廖仕明,你被逮捕了!」公安局來人板著臉,拳頭般伸出的手將拘捕證一揚。
「你,你們……幹啥呀?」
「幹啥?狗日的反革命,你幹了啥都忘記了!」戴紅袖章的有人抬手一巴掌搧了過去。
廖老爹被拷著雙手帶走了。聽說抓反革命,圍觀的人們都嚇呆了,沒人吭聲趕快紛紛散去。
原來,航運公司造反派抄何仁禮家後,將「裴多菲俱樂部」一事上報了市公安局。公安局領導高度重視,認為該俱樂部可能同北京「三家村」遙相呼應,局黨委會接獲報告當天中午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如何處置。
會議室天花板上的大吊扇呼呼轉動,撲面的涼風也無法冷卻室內人們內心熱血沸騰的激動。
「對於『裴多菲俱樂部』這類反革命組織,我們一定要毫不留情打擊,堅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局黨委書記敞著襯衣領口挺直上身坐在會議桌前,嚴肅地繃緊了臉。
「何仁禮家庭出身地主,立場反動。查抄的物件表明,以其為首的小集團確是一個反革命組織。」經辦案子的副局長,得意地用手指敲著會議桌面,一字一句清楚地指出,「該小集團不僅私藏武器,有作為反革命宣傳工具的西方音樂唱片,有反革命活動聯絡圖,還有民國偽中央銀行發行的鈔票,作為準備變天復辟的反革命活動經費。」
「我看了一下證物,那張唱片是『貝多芬』交響樂,不是『裴多菲』……」局長言語吞吞吐吐,顯得有些猶豫。
「人民群眾揭發階級敵人的革命行動,我們必須堅決支持,不要拘尼於細枝末節,這是革命的原則問題。」局黨委書記揚著頭用力地揮了揮手,斬釘截鐵地一捶定音。
於是,江城的「裴多菲俱樂部」定性為反革命組織。第二天上午,公安局出動大批幹警,在造反派組織配合下,迅速地將常在何家聚會的「俱樂部」成員全部一網打盡,關進市公安局拘留所,經過連夜突擊審訊後,正式逮捕了該組識四名核心成員。首犯何仁禮,三位主犯是:馬小光,新華路小學教師,揭帽右派份子,小集團狗頭軍師;廖仕明,航運公司財務科退休職工,小集團財務負責人;曾天生,稅務局職工,曾受行政處分的流氓壞份子,小集團後勤主管。
廖家老爹廖仕明,因為提供那筆民國中央銀行發行的一百萬元鈔票鉅款,成為證據確鑿的「裴多菲俱樂部」反革命組織重要成員,墜入無產階級專政法網。
3.
夕陽西下,傍晚的地面熱氣蒸騰,在烈日整天的高溫烘烤後,城市裏的街道路面和房屋建築已快焦脆,四處彌漫著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怪味,百貨大樓頂上刮噪過不停的大喇叭,讓忙碌了一整天的人們心情更加煩悶。
廖永昌夫婦下班回家,家門大開,屋內零亂,從鄰居處知道父親被抓,驚得目瞪口呆。
身為輕工業局局長,廖永昌這段時間日子難過,局辦公樓裏批判他的大字報貼得天上地下到處都是。在單位裏受氣不好作聲,他只好回家後發牢騷,「這年頭不執行上級指示挨批評,執行了又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兩頭受氣,真窩囊。」妻子輕言勸解他,「政治運動嘛,讓別人說說氣話,別當真。」
局裏造反派「東風戰鬥隊」開會批判他,他思想抵觸,在家裏對著妻子發恨聲,「什麼革命造反派?平常工作偷奸抹滑的,吊二郎當不服從領導的,家庭出身不好的,全都跳出來了。」妻子趕緊提醒他,「你是黨員幹部,可得同黨中央保持一致,得支持造反派呀。」
父親被捕,廖永昌心中憤憤不平臉色發青,扯下上衣一把摜到椅上,未吃晚飯就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罵開了,「什麼『裴多菲俱樂部』?『貝多芬』和『裴多菲』都分不清,簡直是大笑話。」「一桿破鳥槍,算什麼球武器!」「買塊燒餅都不夠的一張金元卷,還是『反革命經費』哩,真他媽的神經病!」
李雲鳯驚恐得壓低聲音趕緊說,「小聲些,小聲些。」連忙幾步跨到房門口探頭往外望了望,縮回身來關門上閂,快步走到丈夫身邊連聲埋怨,「小聲點,小聲點!你這樣大聲吵,會讓咱們全家一起遭殃呀!」
哪知廖老爹被逮走才三天,這天清晨廖家正吃早飯,院裏突然湧進一群輕工業局的造反派人員,沖進家來,將李雲鳯和小兒子趕去裏屋,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地將廖永昌捆了起來,廖永昌一邊掙扎一邊喊叫,「你們要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挨了幾拳頭後才放棄了反抗。三個人強按著將一頂紙糊高帽套到他頭上,另外兩人在他身上刷滿漿糊貼上大紙條,前胸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後背是「包庇反革命份子窩藏犯」。然後,一群人敲著兩面銅鑼,連拉帶推挾持著廖永昌遊街去了。
藍調(三)
作者:舒怡然
七
徐凱來美國祇待了三個月,他本來就打算好了,買的是往返機票。臨走前,吳梅陪他去逛大西洋賭城,他說一定得去賭場試試運氣,才算沒白來美國一趟。所有賭博人的套路—-先贏後輸,直到輸得一乾二淨,徐凱也沒能倖免。好在他玩的本錢不大,總共也就一百多美金,還包括免費大巴贈送給每個人的二十五美元。不過在他眼裡,那已經是個大數目了,當時他一個月的固定工資只有一百二十八塊人民幣,還不到二十美元。
從賭場出來,徐凱說,離大巴開車時間還早,咱們去海邊走走吧。他們沿著海濱大道一直往北,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浪此起彼伏,掀起層層浪花,海與天分不清界限,灰茫茫地連成一片。他們坐在一塊礁石上,眺望著大西洋的景色。
“哎,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吳梅瞅了一眼徐凱,他正拾起一塊鵝卵石,拿在手心裡擺弄。
“其實,這事兒由不得我。你心裡有數,再這麼待下去,我就成廢人了。回去的話,至少我還有口飯吃。”
“可你看人家黃先生,陪讀一年,就申請讀研,還拿到獎學金了。”
“吳梅,好不好別老是人家人家的,人和人不能比,別人有別人的活法。China Town 裡還有那麼多中國人,靠打餐館為生呢。”
“那好吧,你先回去想一想,後悔了再回來,反正我還要在這邊待幾年的。”
他嘆了口氣,說:“誰知道,人會變的,才半年功夫,就覺得陌生了。中國女人容易被西化,什麼藍調紅調都能給蒙住。妳到這邊來如魚得水,那就好好混下去吧。不過自己得多長點心眼兒,可別給鬼子欺負了,知道嗎?”
吳梅白了他一眼,“你在說什麼胡話?把人看扁了。”
“我說的是真格的,過了暑假,能找到房子,妳就搬出來吧。我就看不慣那個萊瑞,不陰不陽的。”徐凱把手裡的鵝卵石用力甩了出去,連一片浪花都沒有激起來,就沉沒了。她盯著那塊沉沒的石頭,忍不住想,我們曾經的激情到哪兒去了?怎麼好像轉眼就消逝了?
送走徐凱沒幾天,米尼教授就回來了。可他並沒有像她期盼的那樣,迫不及待地來找她。他只在小組討論會上露了個面,見到她時,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一樣。她很想找米尼單獨談一談,可他好像有意躲著她,隱隱地她感到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果然系主任斯考特來約她談話,向她宣布了學院的一項決定——從下學期開始,米尼教授將不再擔任她的博士生導師,她可以申請學院裡其他教授的研究生。
當她敲開米尼辦公室的門時,米尼吃驚地站起來,說:“妳請坐,梅,真抱歉,旅行回來後,很多事等著處理,一直沒抽出時間來和妳聊聊。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嗎?”
她一時語塞,為什麼要來找他呢?質問他,譴責他,聽他說對不起?她低下頭,抑制住洶湧欲出的淚水,“米尼,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
米尼沉吟了一下,說:“梅,我知道,對妳來說這的確是很難的,讓我怎麼和妳解釋呢?有些事我也左右不了局面,可我會盡力幫助妳的,就像當初我幫助妳來美國一樣,請妳相信我。我有位校友是芝加哥大學的教授,如果妳願意去他那裡讀博士,我可以推薦妳。”他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她,她在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尋找著,可她再也看不到她希望看見的東西了。她站起身,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用了,米尼,謝謝你的好意。”便離開了那間辦公室。
後來,有中國同學告訴她,當時如果米尼教授不這麼做,他可能會失去終身教授的職位。在關鍵的時刻,他到底還是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聽說吳梅要轉去芝加哥讀書,杜蘭尼太太的確吃驚不小,她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一個女人在外面,真是夠難的了。也不知道這個米尼教授出了什麼事兒,怎麼就容不下一個女孩子呢?黃太太則有些悻悻然,她悄悄地問吳梅,“是不是米尼幫忙搞定的?芝加哥大學可不容易申請到獎學金呢,當初我申請兩次,都給拒了。”吳梅不想再理睬她,便說,“是又怎麼樣,他一位堂堂的教授,幫助一下自己的學生,有什麼不合適的嗎?”
對這樁事,只有萊瑞一直保持緘默,在家裡遇見吳梅,他照舊微笑著點點頭,佯裝什麼都不知道。直到送她到機場,倆人互道再見的時候,他才看著她,滿含深意地說,“妳知道嗎,喬是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注定是孤獨的,有時也會給別人帶來痛苦。”吳梅沒有答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還是這位校友更了解米尼。對她來說,米尼就像一團迷霧,她在不知不覺之間陷落進去,可當迷霧散去,她卻再也尋不到他的踪影了。
一年之後,吳梅收到徐凱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她飛回北京和他辦了離婚手續。不過,徐凱還算是個通情達理的父親,他同意讓毛毛跟著媽媽來美國上學。他這麼做,不知是出於對兒子教育的考量,還是為了自己未來生活的便利。但對吳梅來說,她總算有兒子作伴,不再形單影隻了。
她偶爾還會聽一聽米尼送給她的藍調。這個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落地美國的第一個夜晚,彷彿海上的霧從四面八方湧來,漫過堤岸。 “梅,梅, ……”,恍惚之間,她又聽到那聲熟悉的呼喚,低沉短促,好似耳語。那多半都是在她迷迷糊糊的夢裡。
她也會時常想起徐凱的那句話,“中國女人容易被西化,什麼藍調紅調都能給蒙住。”當時聽起來那麼刺耳,不屑一顧的譏諷,無可救藥的埋怨。而現在的她,已經能心平氣和地回味往事,徐凱這麼說,也許有他的道理,她想。在美國久了,藍調的神秘感已漸漸地淡去,消失了。好像一幅畫,當你走近時,才恍然發覺,原來它並不是你想像的那個色彩。
她,再也沒有聯繫過米尼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