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調(二) 

7 月 24, 2023

(【小説園地】第48號)

作者:舒怡然

   “梅,怎麼躲在這呢?”她抬起頭,米尼教授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面前。

   “妳好像有心事,告訴我,也許我能幫到妳什麼。”米尼躬下身子,灰藍色眼睛露出探究的目光。

  “沒,沒什麼。”她支支吾吾,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心慌意亂。她想站起來,可米尼卻順勢坐到了她身邊。

   “妳看上去情緒不高,是Homesick了嗎?”

   “沒,沒有啊,我好好的,怎麼會生病呢?”她只聽清了“sick”。

  米尼笑了,“我擔心妳會想家,開頭的日子總是很難捱的。”他一臉感同身受的樣子,吳梅這才恍然大悟,她的臉漲紅了。米尼饒有趣味地盯著窘迫的她,她兩頰的緋紅和躲閃的眼神,像是觸及到了他心中的泉水,一波一波地湧動著。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搭在椅背上的手臂向她挪近了一點點。

  吳梅卻在心裡暗暗發狠,拼死我也得拿下英文,過不了這一關,還怎麼在美國混下去?她不敢正視米尼,並非完全出於羞澀,是他眼神裡那種猶疑的東西讓她琢磨不透,凡是拿不准的事情,她總是選擇不即不離。

  “你看,景色多美,秋天是這裡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米尼和吳梅都仰起臉,天是湛藍湛藍的,藍得沒有一絲雜質,浮雲一朵朵悠閒地漂浮,一群大雁正一字型排開,向南飛去,留下一連串的孤鳴。

   “感恩節我們組有個聚會,妳過來一起玩吧。”米尼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她說。

   “在哪兒?”

  “在我家裡,到時候我來接妳,如果妳願意的話。”米尼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她一句,“這裡太僻靜了,要小心一點,以後不要一個人來了。”

  她望著米尼的背影,愈來愈遠,消失在那片梧桐樹林背後。有種柔軟的東西蠕動著慢慢地襲上心頭,她的眼睛有些濕。

   “媽媽,我要跟你一起去!”毛毛扯住她的手,怎麼都不肯放下。機場安檢那扇門眼看就要關了,她顧不了那麼多,甩開兒子的小手,箭步衝了過去。可回頭一看,毛毛雙手摀著臉,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哭了。

   “毛毛,媽媽答應你,過了新年就讓爸爸帶你過來!”吳梅大喊著從夢中驚醒過來。她摸了摸枕頭,濕了一大片,是她自己哭了。黑暗中她盯著天花板,想起了這些天和徐凱的拉鋸式電話。

   “你也想想清楚,咱們一家三口擠在人家的屋簷下,日子怎麼個過法。”徐凱總是發難的口氣,只要一打電話,她和他就繞不開這個話題。

  “人家能過,咱們為啥不能?搬到外面住獨立公寓,房租要翻一倍還不止。而且離學校遠,我們必須馬上買車,買了車就得交保險費,我這九百塊助學金,顧了頭顧不了腳,這些你都想過嗎?”

   “那你什麼意思,要我學‘北京人在紐約’,去打黑工?既然這麼難,我看就回來算了。丟了機關大院這鐵飯碗,你不覺得可惜?何必一條道跑到黑呢?”

   “忘了當初你是怎麼說的,‘到美國刷盤子洗碗也比這邊當局長掙得多’,現在怎麼又打退堂鼓了?”

  徐凱不吱聲,吳梅拿著聽筒,呆在那裡也無話可說。這是他們的根本分歧,似乎永遠無解。她無法說服他,他也無力阻攔她。

  她和徐凱達成了協議,過了春節他先過來看看,準確地說,是過來視察一下,看看美國究竟有多好,值不值得來冒險。至於毛毛何時來美國,那得等他決定了再說。

  吳梅這裡正心亂如麻,卻聽見樓下傳來熱鬧的聲音,杜蘭尼太太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感恩節。聽黃太太說,他們家的感恩節每年都搞得特別隆重,不只是梅爾和萊瑞,房客們也都如家人一般融入這個大家庭,這已經成了傳統。

  吳梅走下樓時,廚房裡只有萊瑞一個人,他正從冰箱裡拿出一隻火雞。一回頭,見吳梅站在身後,便笑著說:“好幾天沒見了,妳好嗎?”他關切地看著她。

  吳梅一眼就發現,萊瑞瘦了一圈,人顯得帥氣多了。就半開玩笑地說,“你去健身房了吧?效果真不錯啊。”

  “妳也看出來了,我媽媽也這麼說。感恩節有什麼活動嗎?”

  “沒什麼特別的,米尼教授邀請我們去他家裡開爬梯。”

  “噢,那好啊。喬也開始喜歡聚會了。妳知道前兩年我們在校友會上碰面,他還跟我說,最厭倦的就是感恩節了。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湊在一起,聊些可有可無的話題,聽些事不關己的閒扯,每年輪迴一次,簡直是沒事找罪受呢。”萊瑞說這番話時,眼睛不停地眨著,好像在刻意扮演米尼這個角色。

  “是嗎?真看不出來,米尼教授還會玩黑色幽默呢。”吳梅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何下意識地為米尼打圓場,他人又不在這裡。

  “那這麼說,妳不能和我們一起過感恩節了?”萊瑞顯得有些失望。

  “怎麼會呢,米尼的爬梯是明天,感恩節不是在後天嗎?”

  “噢,沒錯,妳看我都糊塗了。”萊瑞臉上露出孩子一樣的笑容。

  不知什麼時候,杜蘭尼太太也走進了廚房,她往左邊看看萊瑞,往右邊看看吳梅,“梅,妳可得和我們一起過節。妳看今年萊瑞熱情多高啊,連我這個大廚師的位置都讓他給搶了。”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萊瑞也嘿嘿地笑了,“其實,我早該當這個主角了。”

  吳梅還是決定搭黃先生黃太太的車去米尼教授家,她不願意引起別人誤解,眾目睽睽之下太引人注目可不是好事。貼近中國同學,讓她心裡覺得更踏實一點。

  車一上路,黃太太就開始劇透關於米尼的故事。“妳沒聽說吧,米尼以前也帶過幾個研究生的,可讀到半截都跑了。”吳梅睜大了眼睛,等她的下文。可黃太太卻故意打住話頭,不說了。

  “是不是他太嚴苛了,人家受不了啊。”吳梅猜測道。

  “你看米尼是那麼嚴厲的人嗎?”黃太太撇撇嘴。“他浪漫得很呢,是個有故事的人。”

  開車的黃先生乾咳兩聲,打斷了太太,“淨是道聽途說,別聽她的。走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不好一概而論。再說博士資格考核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系主任那兒還有一關呢。”

  “怎麼就道聽途說了,他不說No,系主任會是吃飽了撐的。”黃太太氣鼓鼓地說,“米尼脾氣古怪,和誰都合不來,就是系主任也拿他沒辦法呀。”

  “情況這麼複雜啊。”吳梅的心一沉。

  “嗨,慢慢妳就知道了,水深著呢。不過妳用不著擔心,看起來米尼特別喜歡妳,真是無人能及呢。在妳之前,大家都覺得他根本瞧不起中國人的。”這些話好像在黃太太肚子裡憋了太久,一旦捅出來,帶著一股發酵的氣味。終於可以一吐為快,她滿臉的暢快淋漓,還從反光鏡裡窺視著坐在後座的吳梅。

  吳梅的臉漲得通紅,黃太太的話使她如坐針氈。她後悔了,為什麼要拒絕米尼呢,人家殷勤地問過她幾次,“要我去接妳嗎?一點不麻煩,我只是順路。妳確定真的不需要?”她並非不懂他的期盼,可她就是想叫他的期盼落空。她覺得自己像中了邪,陡然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小婦人”。

黃先生又開始乾咳起來,好像是有東西卡在喉嚨那裡,怎麼都止不住,急得黃太太翻遍每一個包包,找薄荷糖給他止咳,這樣一來,大家也就顧不上再說米尼教授的閒話了。

  米尼的家離大學城十多英哩,坐落在一片濃蔭蔽日的綠地園林之中,好像是都市裡的村莊。每座房子前面的小花園都修剪得整整齊齊,鬱鬱蔥蔥的常青樹沖淡了冬天的灰色。他們的車沿著一條窄窄的路,一直開到盡頭,眼前是一座不怎麼起眼的紅磚平房,這讓吳梅略感吃驚,她以為教授的房子總該比杜蘭尼太太的要氣派一些才合乎情理。

  他們幾個人進來時,米尼正在給大家彈鋼琴。他穿了一件駝灰色圓領毛衣,鬍子剪短了,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吳梅遠遠地站在眾人後面,看著米尼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滑動,一起一落一開一合,他的眼睛微微閉著,彷彿沉醉到了另一個世界。

  吳梅聽不出來這是什麼曲子,除了貝多芬和“致愛麗絲”,她對古典音樂幾乎一無所知。她一向覺得自己聽不懂西洋音樂,也從不附庸風雅地不懂裝懂。可米尼投入的演奏,把她帶進了一種意境——她從未體驗過的奇妙意境。和諧的旋律從他指尖輕輕地流淌出來,時而疏朗,時而靜謐,忽而像明月清風,忽而似潺潺流水。那種柔軟的東西又悄然蠕動著瀰漫開來,她全身顫慄,淚水不自覺地湧了出來。

  米尼彈完,站起身來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他嘴唇嚅動著,“梅,梅來了嗎?梅在哪兒?”大家都感到愕然,被教授這麼突如其來的呼喚驚呆了。

  米尼到底是米尼,他擺出了指揮官的架勢,給每個人分派上一件任務。莉莎和她先生負責烤火雞,黃太太和先生負責拌沙拉,艾文和太太負責烤南瓜餅,系主任斯考特擔任臨時總指揮,領著聚會的人到娛樂室打台球乒乓球。大傢伙面面相覷,那你幹啥呢?米尼詭秘地一笑,“我得出去一趟,去糕餅店取蛋糕,那可是咱們爬梯最精彩的部份。”他到了門口,又返回來,走近吳梅說,“梅,可以和我一起去嗎?”他柔和的眼神與吳梅的撞到一起,許久以來讓她執意堅持的意志在瞬間就崩塌了,像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一樣。

  米尼剛把車開出社區,便側過臉來關切地問,“妳剛才哭了?”

  “嗯,你彈的曲子讓我想起了外婆,小時候,我最喜歡和外婆坐在老家的天井裡看月亮,外婆說,月宮是最乾淨的地方。”

  “噢,這麼巧合,我彈的曲子就是月光(Moon Light),是德彪西的奏鳴曲,這麼說我彈得還可以,至少引起妳的共鳴了。”

  “你彈得太好了,美妙絕倫!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聽鋼琴家演奏。”

  “妳這麼說話,我媽媽愛聽。我會彈一點兒鋼琴,全是因為她在背後的鞭策。”

  “那你媽媽一定非常嚴厲了?”

  “她呀,一半兒是老虎,一半兒是兔子。我這吃巧克力蛋糕的毛病,也是她給慣出來的。小時候過生日,我只吃巧克力蛋糕,而且必須是德國黑巧克力,還必須是曼哈頓糕餅店的。你看是不是太矯性了?”

  “嗯,是夠任性的。可那是多麼幸福的童年哪!”

  “的確是啊,那,講講妳的童年故事吧,看樣子,妳也準是個任性的小姑娘。”黑暗中米尼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她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那一瞬間,她忽然感覺米尼離她非常遙遠。如果她告訴米尼,她的生日沒有蛋糕沒有巧克力,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等著吃一碗媽媽親手做的打滷麵,他能體會出其中的快樂麼?一個曼哈頓長大的富家子弟,怎麼想像得出來,沒有生日晚會的童年該是個什麼樣子。

  他們取了蛋糕,當然是德國黑巧克力的。米尼又任性了一次,給她買了一小罐哈根達斯冰淇淋,他說這是特意給她的,以彌補她小時候不該缺失的快樂。米尼是真心想使她快樂的,她相信,至少是以他的方式。

  等他們開車回到家裡,大家差不多都準備就緒了,米尼大讚斯考特這個總指揮管理有方,精於幹活的,活幹得漂亮,喜歡玩樂的,玩得開心。可吳梅卻發覺,系主任的臉上顯得怏怏不快,他說家裡還有別的事,便提前離開了米尼的家。

  她沒有細想過,甚至多年之後,她也沒有去深究這背後的關聯——她和米尼教授的這次“單獨出行”,是不是因此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人生軌跡看起來是個連續的譜線,可真正能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些零散的片段。有那麼一個片段如刀刻一般嵌入她的大腦皮層,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忘記,即使時隔多年,依然清晰到可以觸摸。有時她把自己閉關到僻靜的一隅,讓那些深藏不露的腦細胞一片一片甦醒過來,那過去的一刻不再是幻影,而是如電影畫面一般,歷歷在目。

  在這所擁有百年歷史的校園裡,最具特色的就是那些青石碉堡式的建築,它們看上去莊嚴神秘歷盡滄桑。米尼的辦公室就在這樣一座“碉堡”的盡頭。初次走進去,她還以為自己走錯了門,闖進圖書館的一間閱覽室。辦公室的三面牆壁都鑲嵌著紅木書架,裡面塞滿了精裝本大部頭書籍,一張紅木辦公桌佔去了幾乎一半的空間。米尼總是坐在辦公桌後面,他的背後是一扇寬大的窗戶,直抵屋頂,教堂尖塔的影子成了一個定格的背景,和米尼的身影疊合在一起。

  學校放假之前,米尼約她到辦公室去一趟。臨近聖誕節,校園裡熱鬧非凡,到處都是聚會、鮮花、禮物、和美酒。那天國際學生俱樂部的聯歡會一結束,她就徑直去了米尼辦公室,敲開門時,米尼正站在窗前,手裡端著一杯紅酒。

  他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著她,脫口而出,“妳今天真美,這件紅大衣很適合妳。”

  她頗感意外,米尼從來沒有評價過她的相貌穿著,儘管她常聽人說,美國男人恭維女人是不吝惜漂亮詞彙的,可米尼卻是個例外。她看出來,他有些微醺,臉上微微泛紅。

  “知道我為什麼約妳來嗎?”

  她抿嘴一笑說,“發給我聖誕禮物,對吧?”

  “只猜對了一半,聖誕節過後,我要去歐洲旅行,離開一段時間。輪到我的Sabbaton,妳大概不懂,每個教授都享有的一種假期。”

  “噢,要去很久嗎?”她臉上的神情無法掩飾,儼然是一種坦白。

  米尼從書桌上拿起一個藍色信封,遞給她。“禮物在這裡,藍調和月光。一個人的時候聽一聽,美妙的曲子。”           

  她摸著信封,說:“這禮物真好,我還是第一次過聖誕節呢。”她想告訴他,她是多麼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她有多麼享受他的偏愛,還從來沒有哪個人這麼在乎她的感受,就是徐凱也不曾如此待她。她還想告訴他,他的關懷已經讓她上癮,讓她找到了一種心理依托,她不再感到孤單,不再覺得是個異鄉客。可是,她什麼都沒說出口,只用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Have a good trip!”說完這句結束語,她站起身來,意欲離去。

  “梅,你等一下。”米尼把酒杯放到桌邊,走近她,近得只有幾英吋的距離。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低下頭來。“梅,看著我。”空氣裡彷彿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湍流,像潮水似的,一浪推著一浪,浸透了他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她抬起頭,眼眶裡盈滿了淚水。

  “梅,梅,……”米尼喃喃自語,像是在尋找什麼,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她感到了他溫軟的唇貼近她的眼她的臉。她想迎上去,可卻身不由己地向後退縮,手臂碰到了什麼,隨著刺耳的碎裂聲,她看見紅紅的液體流淌在晶亮的玻璃碎片之間。

  她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碎裂震懾了,一步一步退到門邊,喃喃地說:“對不起,米尼,對不起……”米尼失神地望著她。她猶豫了片刻,拉開門,逃離般地一瞬間便消失了。

  門,慢慢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