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怡園】第 88號 作者：格格
三公頃的後院栽種的一大片英國老式玫瑰花, 好像天生不懂得回眸一笑的嫵媚，蒼白的花瓣顯得病懨懨的營養不良。西非洲沙漠的土質原本乾燥貧疾，加上八隻細腳的小白蟻鑽進花梗，把梗子吃得精光。隔壁鄰居吉爾常提供種花訣竅，她要我撒大量的石灰粉，滅除白蟻。
吉爾是退休的英國護士，除了蒔花弄草，常自願在當地小學校治療病人。雖然只是一名護士， 住在非洲多年的經驗，她也算是半個非洲的史懷哲醫師吧。清廋的七十來歲，人動作仍矯健好像練過中國輕功。在她蒼白的魚尾紋邊，非洲的艷陽印上小雀斑，臉神顯得操勞又操心。她每週四定期到鄉村地區服務。一日，她邀我一起去，我說我能幫什麼忙呢。她說，助理嘛，儘管聽她的指示就行。
我們一大早出發，坐在她的敞篷老吉普車上，找不到安全帶，反正此地沒人綁安全帶。車跑在黃泥土路，眼前除了黃泥土，還有更多的黃泥塵土。吉爾開車是衝鋒型的，好像後頭有人追殺似的。中國影片「臥龍藏虎」在叢林追殺埸景，不覺歷歷在目。
車穿過大片樹林地區的泥土路， 坑坑窪窪， 駛過幾個小坑之後，眼前出現一個洗澡盆般大小的大坑，「噗通！」車子的前輪栽進坑，後輪搭在大坑的邊緣。我的雙手在空中東晃西晃，找不到扶手。我的上半身往左轉，下半身往右轉，身體上下兩段各奔東西，各自求生。更要命的，我的五節尾椎骨上下相踫，節節有聲。「噢，噢！」，我大叫一聲。 看著吉爾所剩無幾的銀白細髮往四面八方飛散…我吼她：「吉爾，小心點！」她吼我：「別緊張，我不是第一次開這條路的。」
顛跛開到一個小學操場，「這就是診療場所?!」內心暗自驚訝，嘴巴不敢再提問。往前看，所謂的「病人」排成一條彎彎扭扭的長龍，大概有二分之一英哩長，隊伍繞了兩個圈。我真想打退堂鼓！
隊伍前頭面對升旗台，擺著一張木桌和兩張椅子，大概是給醫生護士用的。左側挨著石磚圍牆邊上還有一張小長桌，放了兩個裂痕斑剝，薄薄的一層細砂蓋滿的玻璃櫃。玻璃櫃可能是本地英國領事館淘汰的存貨。我把帶來的藥物用品放在玻璃櫃。四瓶阿司匹林、兩瓶奎寧、兩瓶阿莫西林抗生素，還有兩瓶雙氧水、碘酒。沒有紗布，酒精、沒有體溫計，其他的藥品都沒有。我問，「妳怎麼沒跟英國大使館申請藥品供應？」「妳知道的，從倫敦空運到非洲，手續複雜得很。再說現在也沒有那麼多援外醫療用品預算。」
吉爾表情木然對我說：「妳坐在我旁邊，今天妳要診病。」「我…我…我怎麼能診病！不是說我是助手？」她的聲調變得冷漠，眉頭厚厚折疊，語氣相當肯定：「妳今天沒有選擇，懂不懂？我怎麼說，妳就怎麼做！」我追問：「我們這樣做合法嗎？」吉爾翻了翻白眼，沒睬我。
抬頭往前仔細瞧瞧這二分之一英哩長的隊伍，婦女、嬰兒、老人站著僵直不動，無神的大眼盯著我，他們都屏住呼吸，胸腔不見上下起伏，嬰兒不敢哭啼， 這簡直就像一座蠟像館。時光隧道拔掉了插頭，時鐘停擺了不知幾個世紀，吉爾的聲音敲醒我：「摸摸他們的額頭，凡是發燒的，多半是瘧疾，就給他們奎寧。頭痛，給他們阿司匹林…感冒嚴重的，給抗生素…」凡是發燒的多半是瘧疾嗎？我的耳朵不敢相信她的話。
非洲國家獲得醫療服務的機會有限。瘧疾、艾滋病毒和肺結核在非洲的區域疾病佔主導地位。近年來 這三種傳染病的流行率雖有下降，但艾滋病毒和艾滋病在西非沙漠佔整個非洲百分之九。瘧疾治療一直依賴氯喹、磺胺多辛聯合乙胺嘧啶和奎寧，奎寧主要用於治療重症病例。
頭一個病人，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他的後背佈滿了紅腫的小顆粒, 有的已經化膿。記得還沒出國以前在小兒科見過這樣的疹子，看起來好像是葡萄球菌，這個小男孩黃色的傷口裏有皮下組織漏出腐爛的皮肉和滲出液。抗生素還得請英國使館從倫敦快遞。
第三個病人是一個高瘦的三十來歲女人。臉部乾瘦無光澤眼白泛黃。非洲人的眼白多泛黃，是肝臟囤積老舊的紅色血細胞。她身上裹著鮮艷的棉布長裙，還是可以看到她細長的雙腿。非洲的傳統，女人不喜歡露腿但不介意露肩露胸，她們經常在路邊哺乳。我對著她手上抱的小男孩笑笑，我以為是小孩來看病。
女人指指自己的胸部要我看。斜斜把上身褪下，漏出左胸。瞥了一眼，我的手臂直起雞皮疙瘩。左乳房皮開肉绽 ，褐紅色的膿液黏答答的往外淌，皮肉潰爛。結疤的地方皮膚發皺繃的很緊，看得出來表皮下層還有發炎的硬塊。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超現實抽象圖」。約有兩秒鐘的時間，眼前昏暗，一股熱流從我的喉頭滑進食道落入胃部，口裡有反芻的味道。我微微張口，噁心想作嘔。斬釘截鐵地我大叫：「吉爾，快來看看！」
那四個小時的診療彷彿電影蒙太奇緊追著我不放,在腦海裡剪不斷。回到家有兩天兩夜我無法進食。
非洲,真是一個人選擇遺忘和選擇被遺的荒漠嗎？
尼釆說： 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於是，受苦的人都來到漠地，期望獲得現代史懷哲醫師的解藥。可怨，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在出生時沒機會抽到貴族嬰兒的特級身分證。
後院玫瑰園的紅花、綠葉、荊棘梗照常日夜奮命掙扎，不願潰於花梗中的小白蟻。
原文登載于 2023-05-06 和 2023-05-07 世界新聞網，藝文/上下古今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