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園地】第47號)
作者:舒怡然
一
米尼教授注定要走進她的生活,並且成為無法抹去的一部分。一開始,她並沒有意識到,或者說,她是有意迴避,甚至強迫自己不去這麼想。
在她居住的那個大學城裡,留學生圈子不大,大家彼此都認識,甚至很熟稔。提起吳梅沒有不知道的,很多人叫她吳姐。不光是她年齡比別人大了幾歲,她的經歷也不一般。上山下鄉,返城高考,結婚生子,出國留學,她步步緊跟,哪個都沒拉下,這樣兜兜轉轉十來年,奔到美國的時候,人已經三十多歲了。
吳梅梳著披肩髪,髮絲黑得透亮,她的眼睛不大,但透著一股靈秀氣。不管從哪個角度,她在鏡子裡看到的總是兩個吳梅。正面的吳梅臉色青白,眼神少有笑意,薄唇抿得緊緊的,面頰上的暗色斑點一目了然,那是兒子毛毛來到這個世界回贈給她的禮物,沒什麼好抱怨的。可背面的吳梅卻是別有洞天,陽光曬過的蜜色皮膚光潔透亮,眼神裡時不時漾出一個嫵媚,很能攪動人心的。二十歲的吳梅絕不輸於嫵媚,這個徐凱心裡最有數,不然他也不會萬里迢迢,追著太太來到美國。
有女友曾私下給她遞悄悄話,“吳姐,放鬆一點,別老是一臉嚴峻相,人家都說你跟江姐似的。” “是嗎?”吳梅驚異地瞪大眼睛,這可不是她想像的自己。很多時候,呈現出來的那個她與她希望別人認定的她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距離。
冬天她愛穿一件黑白格子雪花呢短大衣,還是N年前北京街頭流行的款式,雙排扣大翻領,居然有識貨之人給她指出來,“你穿的這件很像列寧服嘛。”吳梅嘴角輕輕一撇,“真正的時裝是不會過時的,懂嗎?” 人家便無語。服裝過不過時全在於人的眼光,要說過時的那只有人。她幾乎沒在美國買過衣服,從頭到腳的穿戴都是回國雲遊淘寶所得——麗江的紮染裙子,蘇繡真絲巾,秀水東街的絲質旗袍,連花雨傘都是杭州天堂牌的。這樣頗具中國特色的打扮,給了她極高的辨識度,在熙熙攘攘攘的人群裡,你毫不費勁就能一眼認出她來。
米尼教授就是一眼便認出她來的。吳梅一下飛機,便遭遇颶風,沒想到美利堅是用大雨如注來迎接她的。她正在左顧右盼時,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徑直朝她走過來。他穿一件淺灰色夾克衫,深灰色棉質長褲,頎長的身材顯示出長期堅持運動的結果。
“你就是梅,我沒猜錯吧?”他伸出同樣頎長的手,手背上一層細細的茸毛,吳梅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開,米尼教授只輕輕地握住她的手,霎然間,像有一股電流順著她的指尖傳遍全身,讓她猝不及防心頭一顫。她抬起頭,米尼正注視著她,好像在看一個逃學的孩子。吳梅有些慌不擇路,情急之下冒出了一句,“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呢?”
米尼朗朗地一笑,“妳回頭看一看,機場裡還能找出第二個中國女孩嗎?”
吳梅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他稱呼我什麼—“Chinese girl”,我都三十四歲了,兒子都上幼兒園了,在國內已經歸入中年婦女的行列。吳梅還不懂美國男人,沖八十歲老太太都可以喊女孩的,“女孩”可不一定意味著年輕,最多也就是可愛的暱稱。米尼不經意的一句“中國女孩”,攪得吳梅心裡翻江倒海。她和米尼教授從未謀面,是喬治·米尼教授發表在一本生物醫學工程雜誌上的論文,為他們牽線搭橋的。一九九三年,伊妹兒在中國尚未安家落戶,打到美國的國際長途每分鐘將近十美元的天價,讓平常百姓望而卻步,兩個人的聯繫都是通過信件。
“太好了,終於過來了,這下我們不用再隔著太平洋講話了,對不對?”說完,米尼大聲笑起來。吳梅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就在幾個月前,她還在為護照簽證奔波到精疲力竭,為了早一點拿到留學生簽證那一紙公文,她趕公交車換地鐵,汗流浹背一路小跑到長安街電報大樓,給米尼教授打國際長途。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她卻急得不知說什麼才好,竟衝著話筒哭了起來。幾天之後,她接到了國際特快專遞送來的 I-20 表,或許是她的眼淚打動了教授,她不敢確定。現在米尼教授就站在她面前,看著他下頷一抖一抖的大鬍子,她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
提取行李處,吳梅對著自己的兩隻超大旅行箱,面露難色。她怯生生地問米尼,“你看,我們要不要叫人幫忙拉行李?”米尼搖搖頭,“我覺得沒這個必要,你以為我不是個合格的勞力?”說完,他沖她擠了擠眼睛,拉起兩隻旅行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吳梅緊緊地跟在後面。
他們走過長長的通道,米尼顯然是在盡力尋找話題,問這問那,還時不時地發出一聲驚嘆,讚她是個多麼勇敢的女孩子,居然從東京舊金山一路過關,他自己還從來沒去過日本呢。吳梅可沒法談笑風生,她拼命地搜腸刮肚,平時背下的一大堆英文單詞都去哪兒了?她的記憶海洋一片虛空。這是她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美國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幾年刻苦努力學的那一點英文,連個簡單對話都應付不了。米尼感覺到了,他漸漸把語速慢了下來。
在一道玻璃門前,他們停住了腳步,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霧使夜色顯得愈發幽暗。米尼低下頭,對吳梅說,“妳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停車場,開車過來接妳。記住,別理陌生人!”
是的,別理陌生人,吳梅一直記著米尼教授這句忠告。可誰是陌生人呢?她孤身一人闖進新大陸,遇到的每一張面孔都是陌生的,包括米尼教授。
他彬彬有禮地為她打開車門,這個鏡頭她只在美國電影裡看過,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鏡頭裡的主角,她有點心慌意亂。還沒等坐穩,一條灰色的安全帶自動滑下來,妥妥地貼在她的胸前,把她嚇了一跳。米尼抿嘴笑著說,“對不起,這是新款 Subaru 跑車,沒嚇到你吧?”吳梅的臉又紅了,為自己的少見多怪。想想就在十幾小時前,她剛剛才打“面的”,一路顛簸地奔赴首都機場,那時北京城大街小巷到處都跑著迷你型黃色麵包車,因為便宜實惠,誰還顧得上講究排場氣派那些虛幻的東東。
米尼教授的跑車融入濃濃的夜色之中,車窗外的燈光忽明忽暗,迎面開來的車輛疾馳而過,濺起的水霧飛旋著不肯散去。她在黑暗中打量著米尼的側影,高高的鼻樑,猶如希臘雕塑般的線條,灰藍色的眼睛盯著前方,他專注地開車,抑或專注地聽音樂。很別緻的爵士藍調,節奏舒緩,曲徑幽深,她從未聽過這種韻味的音樂。
米尼教授把臉轉過來,“喜歡嗎?” 吳梅點點頭。
“這也是我的最愛。我辦公室裡有各種藍調光盤,紐約藍調,芝加哥藍調,德克薩斯藍調,城市藍調,鄉村藍調,靈魂藍調。是不是太多藍調了?你喜歡的話,可以隨意來挑選。”
“我只知道爵士藍調,還從來沒聽說過有靈魂藍調呢。”吳梅驚訝地說。
“這不奇怪,音樂終究都是關乎靈魂的,不是嗎?”米尼的眼神變得格外柔和,吳梅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屏息靜氣地聽著。
米尼告訴她說,他為她找了個臨時住所,房東是杜蘭尼太太,她家裡住了好幾位中國留學生。先暫時住幾天看看,如果不滿意,隨時都可以搬走。他反覆叮囑著,生怕她聽不懂似的,“我沒替妳簽租房協約,妳沒有被綁架,是自由的,妳懂了嗎?”吳梅眨眨眼,半懂不懂的樣子。不單是生癖的詞彙影響了她的理解力,更要命的是,美國的事兒她一竅不通。在北京她住在單位分配的集體宿舍,從來沒聽說過住房還得簽合同。米尼又補充道,“杜蘭尼太太可是個大好人,中國留學生沒有不喜歡她的。”
等他們敲開杜蘭尼太太的房門,已經是深夜了。
二
她分不清那是什麼,波瀾起伏後浪推前浪似地向她襲來。起初是白色朦朧的霧,一層一層漸漸變深了,像海水一樣的深藍色,她被團團包裹住,渾身濕漉漉的。她分明看見徐凱正朝她走來,嘴角還掛著一絲壊笑。可霧卻越來越濃,濃得化不開了似的,徐凱很快被淹沒,離她愈來愈遠,直到一點都看不見了。她心裡驚惶,大喊起來。
吳梅急得睜開了眼睛,一縷光線透過百葉窗,在深棕色地板上灑下一串串亮點。她習慣地把手伸向床頭,沒有摸到鬧鐘,卻險些碰翻了立在床頭櫃上的檯燈。她忘了,才兩天不到,她已是人在他鄉了。環顧四周,奶黃色牆壁,靠近門邊有盞小小的壁燈,窗邊擺著書桌和一個小書架。這房間有多少平米,比她和徐凱在北京的那間寒酸小屋還要小。“看看吧,這就是你嚮往的美國。”她都能想像出來徐凱揶揄的神情。
回味起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米尼帶著她走進來,開口便說,“杜蘭尼太太,看看我給妳帶來什麼了?一位迷人的中國女孩,我敢肯定妳會喜歡她的。” 她心裡湧起一陣隱秘的欣喜,“迷人的中國女孩”—-米尼教授大概認定了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這樣未嘗不好。杜蘭尼太太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個透徹,然後伸出骨節凸起又乾枯的手,“噢,我的天,真了不起,從那麼遠的地方飛過來。我當然相信米尼教授了。” 米尼像完成了一樁重大任務似的,沖她擺擺手,轉身離開了。
吳梅這才緩過神來,開始仔細打量起杜蘭尼太太。她穿著一件海藍色絲絨長袍,臉上佈滿了細細的皺褶,一副金絲邊老花鏡遮住了鬆弛的眼皮,褪色的金髮披散在肩頭,蓬鬆柔軟略顯稀疏。她覺得和杜蘭尼太太或許是有緣份吧,不然怎麼會這麼巧合,她們居然都叫“梅” ,杜蘭尼太太的全名是梅爾·杜蘭尼。
“叫我梅爾,杜蘭尼太太怪繞口的。”她一邊帶吳梅上樓,一邊說。 “這是妳的房間,我就住在隔壁。本來是要買條新被子的,可米尼教授昨天下午才打電話過來,實在是來不及了。這個週末我讓萊瑞去商場一趟。對了,忘了告訴妳,這裡還住著幾位留學生,他們也是從中國來的。黃先生和黃太太, 還有林先生,他是個單身。今天太晚了,等明天有空我給妳介紹一下他們。”杜蘭尼太太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有些氣喘。
吳梅沒想到,自己竟然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沒有一點時差。側耳傾聽,樓下有響動,有人在放音樂,聽起來有點耳熟,她猛然想起來,昨天在米尼車上剛剛聽過的。她匆匆起床,穿上那件跟毛巾被似的水粉色睡袍,那是徐凱特意去王府井百貨大樓給她買的,嘴裡還唸唸有詞地說,學老外就得學到家,穿晚禮服學的是表面是皮毛,穿高檔睡衣學的才是裡子是精髓。徐凱的神侃是吳梅永遠學不來的。
她順著樓梯輕手輕腳地走下來,樓下靜悄悄的,起居室、餐廳、廚房、陽光屋,她繞了一圈,這是一座典型殖民式獨立房。音樂是從放在客廳的音箱傳來的,調子低沉,好像無助的鳥在雨中嗚咽,另一種風格的藍調。吳梅站在客廳裡,正在納悶兒,怎麼不見人影,是不是自己起得太早了?卻聽到身後有人說話,“早晨好!” 她回頭一看,一位身穿黑色體恤衫,戴一頂深藍色鴨舌帽的中年男子,站在客廳的另一端,正衝著她微笑。
“我是萊瑞,你是新來的吳女士吧?”他伸出手來。
“叫我梅好了,單字名,很簡單。”吳梅學著杜蘭尼太太的腔調,還頗有那麼點味道。
“對不起,是音樂把你吵醒了吧?”
“也該醒了,我是循聲下來的。這個是藍調嗎?”
“沒錯,是的,德克薩斯藍調。你也喜歡?”
“嗯,很特別的感覺,昨天第一次在米尼教授車上聽到。”
“你是說喬嗎?就是喬治·米尼。”
“對呀,他是我導師。”
“米尼是我的校友,耶魯68屆的,比我高兩屆。”萊瑞突然變得興奮起來。
吳梅眼睛一亮,“佩服,都是名校高材生啊!”
“慚愧,我不是,但米尼是,他後來又讀了博士,孤獨的博士。”吳梅不明白他為什麼還加上個注角。
萊瑞的口音是標準的新英格蘭語調,聽起來極順暢,到底是學語言的,就是不一樣,吳梅和他還真的聊了起來。在萊瑞上小學時,杜蘭尼先生就過世了。要不是有作高中老師的母親一路輔助,他也不會離開德克薩斯到耶魯讀書。畢業先做了幾年報社編輯,厭倦了為人作嫁,又到一所大學教英國文學,枯燥乏味得差點發瘋。他辭了工作,現在經營一家非營利組織,不好也不賴。
吳梅聽得出神,心中暗想,了不起的杜蘭尼太太,雖然寡居,可並不是孤陋寡聞的女人,教育真能化平庸為神奇。她嚇了一跳,奇怪自己怎麼會冒出這種想法,忍不住端詳起坐在沙發上的萊瑞,微微發胖的身材,不甚茂密的金髪,連眉毛眼毛都是金黃色的,眼神散漫且游移不定,有種無法言說的頹廢感。他大概也有四十幾歲了,還和母親住在一起。難怪梅爾說,她退休從德州搬到東海岸,就是想離兒子近一點,彼此有個照應。在母親眼裡,單身的兒子是永遠長不大的男孩。
吳梅情不自禁地想起兒子毛毛,顧不上考慮國際長途電話費的昂貴,當天晚上她就往北京打了電話。一接通,徐凱便迫不及待地問,“哎,你去拿探親申請表了嗎?”怕她聽不清,他的聲音提高了十個分貝不止,簡直像是在喊。
她心中黯然,沉默了半天才說,“不用擔心,下星期一我就去國際學生辦公室要申請表。”徐凱嘟囔著說,“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還不是為毛毛著想。”朝夕相處十來年了,她怎麼會不懂他的心思。本來還想告訴他來美國這兩天的見聞和感受,可忽然之間興致索然,只剩下簡單的三個字——“還好吧”。關於米尼和萊瑞,她隻字未提。不是刻意隱瞞,是怕徐凱展開非凡的想像力,想入非非徒增煩惱。她需要他安心地留在北京,帶著毛毛,等她把根紮下來再說。
三
系裡來了個中國女孩,米尼教授的研究小組好似刮來了一股小春風,人心騷動。每週一次的討論會不再只是空談,空著肚子談哪來的吸引力,米尼教授宣佈額外添一道美食,他起表率作用,買來甜點心款待大家,大家一邊品嚐各式各樣的甜甜圈,一邊高談闊論指指點點。吃進去是甜的,吐出來的可不一定是蜜糖呢,趁著教授心情好,趕緊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大傢伙好像心領神會,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或曰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人人都受之泰然,唯獨吳梅感到不自在,米尼對她的偏愛令她誠惶誠恐。她發覺在這個不大的圈子裡,米尼教授是個惹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吸引女人的眼球。黃太太私下就神神秘秘地告訴她,別看米尼快五十了,追求他的女人可多了。他喜歡跳舞,每週必換舞伴,他辦公室裡都掛著美女的大特寫呢。吳梅聽完,忍不住笑了。她見過那幅美女特寫,不過是明星瑪麗蓮夢露的單人照。但她不想戳破黃太太的紕漏,至少人家還是心懷善意的。她更害怕的是那些躲躲閃閃欲言又止的神態,你無法揣度它們背後的含義,留學生圈子裡最不缺乏的便是流言。
那天開完會,她匆匆離開,獨自一人在校園裡躑躅。秋風刮落的梧桐葉子,在草地上打著璇兒,嘩啦嘩啦作響,與遠處教堂塔樓沉鬱的鐘聲混合在一起。聽著聽著,她停下了腳步,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這不是北京家門口的景象嗎?她每天接毛毛從幼兒園回家的路,路兩邊挺立著高大的梧桐,冬天枯枝在呼號的北風中搖曳,夏天知了躲在樹上吱吱叫個不停。她伸出手,沒有兒子軟乎乎的小手,只有涼颼颼的秋風順著指縫滑了出去。她頹然地坐進一條古舊的木椅子裡。
(發表在《世界日報》小說世界專欄 2022 年11月18日至12月5日)
【作者簡介】舒怡然,現居美國。作品發表於《青年作家》《山西文學》《鴨綠江》《香港文學》《佛山文藝》《文綜》《散文百家》《北方作家》《世界日報》《解放日報》等。短篇小說入選《2020海外華語小說年展》(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