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雜文】第83號 作者:山人
閑讀到一篇文章《城堡裏的馬原》。講的是一個曾經是跟余華、蘇童等並稱“先鋒文學五虎將”,跟莫言、劉震雲和史鐵生等一綫作家一起踢球,後來在余秋雨的引薦下,進入同濟大學任教授,講小説、電影和寫作,最後在西雙版納姑娘寨的南糯山上建造了一個九路馬堡的人,和他家人的故事。
他之所以讓人們記住,不在於他作家的頭銜。現如今,這樣的作家雖不説是一抓一大把的韮菜,也是在大陸上不斷破土而出的雨後春笋。他們破土時曾經令人瞻目,長大後就彙入一片森林,或者神龍見首不見尾,或者枝繁葉茂各領風騷,又或者被後浪拍在沙灘上,偶爾在退潮後,被人們依稀記起。
他讓人們記住的是:他那與眾不同的經歷和人生態度,包括他那座物質的和精神的城堡。
2008年,他的肺部長了一個6公分多大小的腫瘤——做穿刺顯示“未見癌細胞”。本來還應該做第二次、第三次穿刺,繼而可能是手術,如果是惡性則需要化療。但他決定停止。“如果查出有癌細胞,就意味著進入倒計時。留著這個懸案,充其量我是個肺癌疑似患者。”
在未知眞相之前,是選擇知道眞相還是選擇模棱兩可的“疑似”?是大無畏地直面慘淡人生,還是在畏縮裏懷抱一綫希望?都是無可厚非的個人選擇。就跟當年亞當夏娃在面臨毒蛇和蘋果的誘惑一樣。只不過,選擇後的結局會大不一樣。這也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都不一樣的緣由。不管怎麽説,這都是我們自己的人生。
作為疑似肺癌患者,他想到的方案是“換水”。他認為水是生命的基礎,自己肺上長的“壞東西”也是水帶來的。他離開工作地上海,到海南“換水”。他認為“換成好水,或許就能把它帶走”。
他是幸運的。他的病情沒有惡化,一直活到今天。
這是否就説明他的選擇是對的呢?如果單從結果來看,似乎可以這麽説。這種經歷和體驗,同時也形成了他對其它事物的看法。以他自己的話説,用“掩耳盜鈴”、“視而不見”和“自欺欺人”來面對疾病。
因此,他開始不相信科學,包括醫學,而相信某種神奇的力量。
“這個震撼背後有什麽力量?就是神的力量。”
“我相信有神。自然界這麽有秩序,一定是一種更高的智慧造就的。”
同時他也不相信科學的思維方式——邏輯。
“不要試圖用邏輯去分析、論證、求索,都是徒勞的、可笑的。”
他要“一輩子與邏輯作戰”。例如,看星星的時候他告訴兒子,我們看到的星星都是幻想,太陽也不是物質,火星是不存在的。
他所作的選擇和結果,似乎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兒子出生時,醫生説他的心臟“好像沒愈合”。他們一家人從海南島搬到了他所喜愛的西雙版納山上後,妻子發現兒子不時會心跳得很快,“站在旁邊都能聽到他心跳”。上一年級時,學校請醫生為學生們進行常規體檢,測出兒子的心率超過130次/分鐘。妻子想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他不同意。
或許是對待肺部腫瘤的經驗給了他信心,他一再反對帶兒子去檢查、手術。妻子和朋友們輪番勸説,他的態度始終很堅定:心臟怎麽能動?不能動的除了心臟,還有腦。
帶著“疑似”的隱疾,兒子在山上一天天長大。後來居上,13歲的兒子,以1.85公尺的身高超過了曾經1.84公尺的父親。
大部份時候,兒子看上去是個正常健康的孩子。但周圍的人注意到,隨著年齡增長,他出現不適症狀的頻率越來越高。兒子常常運動一會兒就心慌氣短,臉色發靑,胸骨的凸起也日益明顯。這是心臟問題的典型症狀。然而在父親強硬的態度下,沒有人敢再勸説他。
終於,妻子帶兒子到上海檢查,診斷是馬凡氏症候群(Marfan syndrome,簡稱為 MFS)。這是一種遺傳性的疾病,非常罕見。最嚴重的倂發症會進犯心臟和主動脈,罹患二尖瓣脫垂和主動脈瘤的風險較高。
一位引起公眾對馬凡氏症候群關注的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女排銀牌得主美國隊的成員弗洛拉·海曼(Flora Hyman)。在比賽時,海曼由於主動脈夾層剝離而突然死亡。近年又有一名烏克蘭婦女因為身高異常(207公分),而引起大眾對這病的關注。
該病症目前尙無特效治療。幾家醫院對於治療建議説法不一,因此,為兒子做手術的事暫時擱置下來。
這樣到了2022年,兒子升上六年級。6月1日兒童節那天,兒子起牀後照例和爸爸貼了貼臉,然後去了洗手間。一進去就沒有出來。媽媽進去看,發現兒子倒在地上,就這樣走了。
“他的人生就是爸爸媽媽,天地,世界,這些美麗的地方,讓人愉快的回憶,眞的再美好沒有了。我跟你説這些的時候,你能看到我臉上帶著笑意,因為我在説我深愛的兒子,他的生命是燦爛的。他連被女孩騙都沒經歷過。不經歷被女孩騙,被朋友騙,被別人欺負,他的生命裏沒有絲毫這些東西。你説多美好啊。”
他這樣看待兒子的離去,聽起來有些飄忽和遙遠。
妻子反覆聽著他説類似的話。她無法釋然:“我兒子沒活够。”
“有時候看到兒子的遺物,我也會掉眼淚,但我難過的是那麽好的孩子以後不能陪我了,僅僅是這件事。他去了沒有煩惱,沒有苦惱的地方,不在我們這個充滿不幸的世界裏。他走了我不難過,我難過的就是他不能再陪伴我。”
他在跟朋友交談時,這樣説到。
“兒子沒出意外,沒去醫院,沒有傷痛,他就突然走了。為什麽一定要歸結到是心臟病?我從來不這麽想。他就是壽數到了,他該走就走了。”
也許他是對的。我也相信他就是眞心這麽相信的。但是,他妻子不能接受。別人也會有其它的想法。這些想法也許都不重要了,因為,高高大大的兒子走了。
最後他有些不耐煩了:“不聊這些,沒有意義。”
可是我覺得,聊這個,很有意義。因為選擇,是我們人生中必然會碰到的問題。其後果,也來自於我們的選擇所種下的“因”,必須接受。悲或喜,苦或甜,哪怕帶點辣和酸。
我不打算給“他”做什麽對或錯這樣簡單的黑白判斷。兒子走了,他也很悲痛。其實,對於馬凡氏症候群,他也無能為力。
我只是在思考,在知道到這個故事後,作為選擇的基礎,我們的人生觀,是否會有一些改變。或者,堡壘變得更為壯大堅實;還是像他,原來的堡壘正在漸漸瓦解。
2023年3月22日 於佛羅里達瓦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