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城

5 月 24, 2023
adams morgan architecture beautiful buildings

(【小説園地】第46號)

作者:顧艷

  凱麗的書桌上有一束紅玫瑰,插在玻璃花瓶裏,這是哈理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和他,都是喬治城大學的博士候選人。他在歷史的隧道裏穿梭,而她枯燥地啃著語言學。他們都在被波多馬克河包圍的霧谷校區,距肯尼迪藝術中心只幾分鐘車程。因此在他們的生活裏看戲、聽音樂就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事。除了他倆有看戲、聽音樂的共同嗜好。課餘時間,她喜歡看書、拉小提琴;他卻喜歡泡吧、踢足球。喬治城的各個咖啡吧、酒吧,幾乎都被他泡遍了。

  他們學校每學期都有幾場足球賽,通常是校隊與校隊之間的比賽。哈理是校足球隊守門員,在球門前守著最後一道防線。每次比賽,哈理都對她說:“凱麗,妳一定要來給我們捧場。”

  “當然。”她說。

  雖然凱麗不會踢足球,但是個足球迷。球員們在長方形的綠色草坪上,對抗、防守和進攻,其實就是智慧和力的較量。說真的,她比足球場上的運動員還有激情。她又喊又叫,看到哈理沒有守住球門便唉聲嘆氣。那次比賽,他們輸得很慘,球員們抱頭痛哭,哈裏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這麽高大的一個小夥子,哭成了這樣,讓她禁不住哈哈大笑。凱麗根本沒想到她的笑聲,會讓他愧疚難當。他懊惱地指責她:“妳這是羞辱我,嘲笑我。”

  “沒有,我沒有這意思。”凱麗說。

  “還沒有?誰相信妳?”說著,哈理生氣地走了。

  凱麗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也非常生氣,心想這麽計較的男生滾了倒清凈。回到寢室,她把自己精心打扮起來,穿上深藍色的薄尼連衣裙和高跟鞋,塗上紫色唇膏,去市中心的賓夕法尼亞區。這裏的商店鱗次櫛比,一家又一家精品服裝店,讓她呼吸著時尚帶來的新鮮和美感。

  從商店裏出來,正好是中心廣場。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凱麗聽見從遠處飄來的音樂。順著流淌的音樂走過去,蔚蘭如洗的天空,陽光溫暖地照在她身上。原來那裏正舉辦一場慶祝舞會,一對對男女伴著音樂跳起了華爾茲舞。

  一曲末了,又響起了愛爾蘭風笛嘎吱嘎吱的聲音。凱麗情不自禁地扭動胳膊跳起來,每一步都找準了節奏。這時,一個頗有藝術家氣質的中國男人,撐開雙臂邀請她跳舞。她毫不猶豫地握著他的雙手,踩著快步舞曲的步子跳起來。幾曲下來,他們彷彿是一對老搭檔似的,顯得自然而舒展。

  “我叫張米,妳呢?”

  “我叫凱麗。”

  “妳的樂感很好,妳是搞音樂的吧?”

  “不,不是,我是東亞系博士生,喜歡拉小提琴。”

  “噢,我是鋼琴老師。”

  他們就這麽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凱麗大致知道了他有不少鋼琴學生,經常帶孩子們參加各種比賽。說到一個學生不久前獲了國際獎,那份得意,讓他喜形於色。後來他們互相留了手機號,不等舞會散場,凱麗借口有朋友相約先離開了。

  這時已到黃昏,五彩的晚霞在天空浮遊。凱麗想自己哪有什麽朋友相約啊,純粹就是謊言。走近唐人街時,她聞到鱈魚的味道,想起了哈理。她想著這個人高馬大,卻又小雞肚腸的男朋友。

  有一天,她與他來到唐人街的中國餐館吃飯。菜還沒有上來,他就喝乾了蘇格蘭威士忌。當小龍蝦端上來後,他吸出了蝦頭裏的蝦黃,把蝦殼扔到一邊;然後,喝第二杯威士忌。他一邊喝,一邊唱起了查克貝裏的《世事難料》。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聽,但店堂裏的服務員不高興了,沖他說:“先生,店裏不能唱歌。”

  “唉,哪來那麽多的限制?”

  服務員是二十出頭的廣東男孩兒,英語不好,根本聽不懂哈理的話,只好閉口不言了。於是哈理興味正濃地,繼續唱道:

  世事難料,順其自然吧
  未來之事不可期
  當我長大談戀愛的時候
  我問親愛的,前路如何
  在每一個日子裏,我們是否會收獲
  絢麗的彩虹?

  這時,隔壁桌邊的一對青年男女跟著唱起來;凱麗也忍不住唱起來了。接著,店堂裏等吃飯的,或已開吃的都跟著唱起來了。大家用響亮的聲音,激動不已地大聲叫喊著唱道:“我問親愛的,前路如何?”

  現在凱麗路過那家中國餐館,想起那天的歌聲,不免會心一笑。但她沒有進去,而是進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買了一盒壽司,坐在店堂裏吃。手機“都”一聲,來了一條短信,她以為是哈裏,打開卻是張米的。張米說:“下週六下午兩點,在喬治城長老會教堂有壹場音樂會。我們聘請了鋼琴名家喬治.路易斯.普列茲,來演奏阿爾貝尼茲的《伊比利亞祖曲》,歡迎光臨。”

  給張米回短信後,凱麗吃完了壽司,抹抹嘴巴走出日本料理店門口,看見壹個白皮膚胖女人右手舉著牌子,說自己患有嚴重的糖尿病,找不到工作。她的左手拿著一個討錢的白色陶瓷罐子,裏面只有一些硬幣。凱麗見她破衣爛衫,赤腳穿著夏天的拖鞋,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便慷慨地從皮夾裏掏出二十美元,放進她的罐子裏。其實,凱麗靠全額獎學金讀書和生活,每個月的生活費只夠糊口。為了貼補其他消費,每週一三五晚上,她都得去學校圖書館打工。

  回到學校,正好到了圖書館打工的時間。凱麗坐在前臺,不斷有人來借書,這會兒還排起了長隊。忽然她在隊伍中,看到哈理拿著兩本書,便生氣地別過頭去,假裝沒看見。但在她腦海裏,卻浮現了那天他們在波托馬克河邊,探討永恒話題的情景。她傻傻地問:“永恒是多久?”他望著河邊的沙子說:“永恒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沙灘、采沙場、海底、沙漠裏的沙子,都裝在一個煮蛋計時器一樣的沙漏裏,而這個沙漏每年只能漏下一粒沙,想想吧,這所花的時間就是永恒。”

  “哪有這樣的比喻?”凱麗說。

  “這是科學思維。”

  “誰信妳?”

  凱麗回想到這裏擡起頭來,看見哈理已把兩本書和借書卡放在她面前了。她掃碼登記後,還給了他。他什麽話也沒說,拿起書轉身就走。一種被冷落的感覺,讓她心裏不爽,隨後她給哈理發短信:“妳為什麽不理我?”

  哈理沒有回信,凱麗覺得自討沒趣,好在兩小時的工作很快結束了。下班時,她捋了捋頭發,借了一本《日瓦戈醫生》回寢室去。寢室就在霧谷校區內的一棟二層樓小木屋裏,距圖書館只需步行十五分鐘。萬聖節剛過,有些路段地上還插著南瓜燈,樹上仍舊掛著白衣飄飄的妖魔鬼怪,門口還擺著僵屍等。每年的萬聖節都這樣,她早就習以為常了。

  在昏暗的路燈下行走,凱麗想到了那個討錢的白皮膚胖女人。她覺得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很多,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喬治城某些街頭搭著帳蓬,吃喝拉撒睡全在裏頭,實在大煞風景。如果每個人都出一份力,至少讓喬治城減少一些流浪漢和無家可歸的人吧!

  凱麗想來想去,想到了拉琴賣藝。倘若把賣藝所得的錢,捐給慈善機構,豈不是對社會盡了一份自己微薄的力量?回到寢室,她拿起小提琴操練起來,這是一件自己能夠說幹就幹的事。那麽明天一早,就去街頭拉琴賣藝吧!雖然心裏有些顧慮,也有些膽怯,但她想只要跨出第一步,後面的路就會越走越寬廣。

  天濛濛亮,凱麗就醒了。她撩開窗簾看見路邊的地上,覆蓋了一層白霜。一陣風吹開了花園的門,一只紙袋在風中翻捲著。忽然她想到了地鐵站。那裏既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又能擋風遮雨,絕對是拉琴賣藝的好地方。想到這些,她有些激動,穿上藍色套頭毛衣就起床了。

  早餐喝了牛奶,吃了燕麥粥後,凱麗看著琴譜操練了幾首小提琴曲,特別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夜曲》,充滿了夜的靜謐氣氛和遐想的美妙情感;讓她喜歡不已。這時早上的一縷陽光,灑落在玻璃窗上閃閃發光,一切都準備妥當後,她提著小提琴,拿著一只米色的木盒出門了。

  走進地鐵站的當口,往右拐彎,微弱的光線透過灰蒙蒙的走廊,有一塊空地。凱麗就在這裏停了下來,拿出小提琴,朝四周掃視一遍後,在地上擺放了木盒,開始目中無人地拉起了小提琴。

  一會兒,悠揚的琴聲,響徹在地鐵站的各個角落。有人駐足留步,有人朝木盒裏丟幾枚硬幣,也有人投進去幾張紙幣。拉到最後一曲,觀眾們遲遲不願離開,她被圍在人群中,聽到掌聲響起來,有壹一上臺演出的味道。

  第壹一賣藝,就這樣結束了。總共賺到一百多美元,凱麗掩隱不住自己的喜悅,給哈理發了短信,也給認識不久的張米發了短信。張米很快回短信:“太棒了,我們以後可以合作。”而哈理遲遲不回,氣得凱麗心裏罵:“去妳的。滾蛋。不想再見到妳。”

  其實這時候的哈理,每天都和隊友們訓練足球,忙得不亦樂乎,幾乎沒時間泡吧。訓練完足球,他要做課堂作業,連論文也沒時間寫了。他心裏討厭凱麗對他們“華盛頓隊”輸球後的嘲笑。在將與美國大學校隊比賽前,他不想與凱麗聯繫。因此接到凱麗的短信,他不想看,也不想回;生怕她的不良情緒,會影響到他踢球;反正這段時間,他需要獨自憶個人呆著。

  對於哈離的這些想法,凱麗當然不知情。雖然她心裏懊惱生氣,但有了張米這個新朋友,又有了賣藝這項慈善捐款活動,整天忙忙碌碌的,也就轉移了一些關注點。然而冤家路窄,她去教學樓上課時,迎面與哈理撞了個滿懷。哈理尷尬地說:“對不起。”凱麗開門見山道:“妳為什麽不理我,也不回我的短信?”哈理說:“沒有為什麽,就是這段時間比較忙,忙完了再說吧!”哈理說完,急匆匆上課去了,凱麗望著他的背影氣得直跺腳:“忙妳個頭啊!”

  哈理就是個自私自利不靠譜的家夥。凱麗憋著一肚子氣,想給張米發短信求溫暖,但因為上課鈴聲響了,寫好的短信沒有發出,下課後她就改變了主意。回到寢室,她發現合租的經濟系室友找上同系的男朋友後,基本上早出晚歸了;有時連晚上也不回來睡。公共領域的廚房、客廳、衛生間,就成了凱麗獨自享用的地方了。

  此時,凱麗把自己浸泡在浴缸裏,塗上了沐浴露。她憶邊洗,一邊想,世界上最容易的事莫過於羞辱別人,可她從來沒有羞辱過任何人。按哈理的說法,她的笑聲也算羞辱他。這不是神經過敏又是什麽呢?殊不知,女人的思想是玻璃做的,清澈透明,但很容易破碎。

  洗完澡,凱麗穿上白色浴袍,吹乾頭髪後,又剪了腳指甲和手指甲。後來,她在煤氣竈上煮了麵條,正準備吃,手機裏來了張米的短信:“週末晚上能否一起聚餐?”

  由於生哈理的氣,凱麗想也沒想就回短信:“好吧!”

  走在喬治城街頭,隨處都可看見中世紀風格的復古建築,鵝卵石街道,以及歷史悠久的蛋糕店和酒吧。那天她午餐沒吃,買了塊蛋糕去喬治城長老會教堂,聽喬治.路易斯.普列茲的鋼琴演奏。她到的時候,教堂裏已坐滿了人。不少女人拿花來了,花都是紅色的,一束比一束鮮亮。她們等在教堂一邊,濃郁的花香彌漫在空氣中。

  鋼琴家充滿激情地演奏著,中場之後女人們接連送了幾次花,鋼琴家似乎興味正濃。不知過了多久,凱麗聽見教堂壁爐上的鐘聲走得很響,黃昏披著迷蒙的薄霧來臨了。一曲結束,張米沖她會心一笑,打開了大門,鋼琴家終於手捧鮮花,揮手致意地走了下來。

  離開長老會教堂,凱麗回家拿小提琴,來到了喬治城海濱公園。賣藝做慈善,彷彿成了她神聖的責職。除了每天早上,在地鐵站的固定拉琴時間;只要一有空,她就會到喬治城的各個角落去拉琴。人們是多麽需要音樂啊,熱情的觀眾常常把她圍成了一個圈。此時,凱麗站在海濱公園一角,附近是燈火輝煌的肯尼迪藝術中心,還有靜靜佇立的鍵橋,特別是遊客們在她的小提琴樂曲中,手拿紅酒和啤酒,愜意地品味著音樂和美酒。

  賣藝的錢逐漸多了起來。凱麗每湊足兩千美元,就捐給慈善機構。她由衷地感到了內心的快樂和高尚。因此在與張米聚餐聊起音樂時,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著她的賣藝拉琴經歷。她說有次她拉柴可夫斯基的《聖誕節》,一位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豎起大姆指,壹下捐了兩百美元。

  “如果妳給我們的小鋼琴家伴奏,遠遠不止兩百元。”

  “妳別吹牛了。”

  張米是上海男人,從曼哈頓音樂學院畢業後,在喬治城辦起了一所鋼琴學校。有次她到他學校去,發現他午餐沒吃,胡子拉碴地給學生上鋼琴課。她在教室門口,等了一堂課時間。他出來時說:“去參觀一下我們的學校吧!”凱麗跟著他參觀了七八間鋼琴教室,還有一個演出廳。規模不大,但作為一個華裔移民的奮鬥史,難道不值得她思考嗎?

  不知不覺已進入了冬天,鳥兒們茫然失措。喬治城的天氣越來越冷,早上出門需要穿羽絨服了。那天在學校食堂裏,凱麗忽然看見一張海報。說的是這週六下午兩點,在學校體育場,有校足球隊與美國大學足球隊的比賽。凱麗這才想起哈裏這個不靠譜的男朋友,發現自己能夠拿得起放得下,近些日子幾乎不再想他,也不再生他的氣了,時間果然是一帖良藥。

  不過,從情感上來說,她還是希望哈理能邀請她去看足球賽。可事實上,她什麽邀請也沒收到,只好自己去買了門票。無論如何,她要為學校足球隊搖旗吶喊。

  然而,一夜大風,吹倒了不少樹木。凱麗來到大街時,喬治城已恢復了寧靜。樹一動不動,一隻烏鴉停在一根樹枝上,十分警覺。街上,在藍天的襯托下,滾滾白煙從一個煙囪裏冒出來。地鐵照常運行著,人們在她的小提琴樂曲中愉快地來回穿梭。

  回家的路上,凱麗接到了張米的電話。他興奮地說:“週六晚上,我們在肯尼迪藝術中心,一起看郎朗的鋼琴演奏吧!”由於是一邊接電話,一邊走路,凱麗一不小心踏進了一個水坑,褲腿濕了一半,腳下黏著一片枯葉。她甩甩腳,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時間,覺得並不與球賽沖突,立即滿口答應。

  時間如水般流淌著,人們盼望已久的足球賽,終於開場了。當雙方球員進場時,凱麗一眼就看見了守門員哈理。她激動地朝他揮揮手,而他目空一切,根本沒理她。球賽進行到一半時,美國大學隊稍微領先。凱麗緊張得大氣不敢喘一下,心想如果校足球隊這次又輸了,這批帥哥們抱頭痛哭的場景,一定會讓她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的。

  後半場,踢得太精彩了。兩個隊的分數咬得很緊,到後來都平分了。凱麗緊張得不敢看那決定勝負的最後一只球。她閉上眼睛,默默地祈禱著。半晌,她聽到歡呼聲,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校足球隊贏了。

  “太棒了。”她揮舞著小旗子,高興得跳了起來。

  “凱麗,我們贏啦!”哈理一邊跑,一邊喊。

  哈理那大長腿,跑得像小鹿一樣飛快。這時毛毛細雨從海角飄來,一片灰色輕柔的雲向南蔓延。瞬間,他把她一把摞進了懷裏,但她忽然推開了他。

  “怎麽啦?”哈理說。

  “問妳自己吧!”凱麗說著,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氣喘籲籲地跑回寢室,卻一不小心踢翻了大門口的一盆綠色植物。她把植物扶起來時,看見站在一邊的張米。

  “嘿,妳怎麽來了?”

  “今天下班早,給妳發了短信後,直接來這裏接妳去聽郎朗的鋼琴音樂會。”張米微笑著說。

  “剛才在看球賽,沒看短信呢!妳等一下,我上樓換身衣服。”

  “好的。”

  一會兒,凱麗拎著一只紅色皮包下來了。淡妝後的她,看上去格外亮麗。頭髪高高地盤在頭頂,身上的淺灰薄尼大衣顯得高貴有氣派。張米盯著她的耳環,覺得她可以配一副質地更好的,但他沒把話說出來。

  “走吧!”凱麗說。

  他們並排走著。張米說他的車,停在五號寢室樓門口的學生車位裏。於是,他們朝那邊走去。然而在通往車位的小路上,凱麗意外地遇上了哈理,一時有些尷尬。哈理見狀驚訝地問:“這是誰?”

  “我的男朋友。”

  “妳……妳……”

  哈裏說著,邁開了他小鹿一般的長腿,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而他的背影,在凱麗的視線裏,越來越遠,遠遠的,像一只空中飛翔的足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