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ean and island during day

(【評論雜文】第 80號)  作者:山人

眼前一片黑暗,身體被緩慢吸入宇宙黑洞,黑洞裏什麽也看不見。聽科學家説,黑洞連光都可以吸進來。失去其每秒30萬公裏的速度後,隨光速而來的亮度也消失在黑洞巨大的漩渦中。耳邊唯一的地球上人類的信息,來自耳機中人類創造的樂器振動和人類聲帶振動産生的音樂。那是進入黑洞前,一個黑人醫師送給我的禮物。

  黑洞中漸漸傳來電波的聲音,滴滴答答的,就像人類發報機傳出的“永不消逝的電波”。那個聲音很熟悉,就像當年中共在敵佔區某個隱秘的角落裏偷偷發報,敵人偵察探測車頂上的天綫四下轉動,沿途努力尋找電波的來源。

  滴滴滴答、滴滴答答、答答滴滴、答答答滴,分明是在用莫斯碼呼救。可惜,小時候沒有參加少年電訊班,未能接受過收發報的訓練,無法破譯SOS的密碼。否則,我應該知道,這可能是三體人在另一個星球上的出發信號。地球人要小心啊!

  聲波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沉重,漸漸變成了春雷隆隆。雷聲開始是一陣陣的,間隙中隱約還聽到地球人樂器和聲帶振動的悅耳之聲。不久,雷聲密集起來,轟隆隆地沒有了間隔。黑洞中,我被沉悶的雷聲包圍裹挾,好似地球人所説的“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雷聲中,我開始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混入千千萬萬個雷分子,在黑洞中上下跳躍翻滾。人類那顆孤獨的靈魂,在沉悶中更加沉悶。

  沉悶穿過地殻,滲透巖漿、鑽入地幔,終於下沉到地核,到達十八層地獄的底部,煉獄的中心。我就是當年太上老君煉丹爐裏的那隻石猴,任憑七十二般變化,上下騰挪,也逃不出那個乾坤八卦爐。

  一陣清脆的機槍響聲“噠噠噠”地傳來,開始彷彿是試射,噠噠——噠噠。緊接著槍聲就密集起來,像雨點一樣,在身前身後噠噠噠噠噠噠響個不停。頗有些像俄烏戰場上,俄軍正在包圍烏克蘭東部城市巴赫姆特(Bakhmut)。槍聲越來越激烈,中間開始夾雜者重武器的響聲,坦克的炮口噴射出死神的烈焰,重炮、導彈似巨浪排山倒海地壓下來。戰火所到,一片火海廢墟屍體焦糊。我開始掙紥,拼命想逃脫這人間的煉獄。

  忽然,我們飛艇上的警報器想起來,嗡——嗡——嗡。不緊不慢地有節奏地報告飛艇出現故障,或是被宇宙中不明飛行物所擊中。雖然黑暗中我依然什麽也看不見,但是腦海中憑印象可以看見那些警報燈,忽閃忽閃地亮著,轉動著,發出柔和的可見光,紅的、黃的、綠的和白色的。我開始有些暈眩。它們不是應該和窗舷外那些恆星和行星一樣,靜靜的眨巴著小眼睛,帶著神秘的色彩,發出詩一般的囈語嗎?

  嗡——嗡——嗡,節奏穩定,有板有眼,警報器不慌不忙地響著,聲音的分貝越來越高。飛艇上只有我一個人,我看著操縱臺上的熒光屛,其實在黑洞裏什麽也看不見。我摸索著,尋找那些光源被吸走後,紅色燈管的熱源,試圖探明警報的來源。

  機艙裏開始悶熱起來,背上熱乎乎的,血液在血管內急速的流動,排出汗液,以減輕因焦慮産生的皮膚灼熱。心臟急速地工作著,使人感到口乾舌燥。心跳加快的的過程,常常伴隨著心慌。我努力吞下口中殘存的液體,以補充因心臟過度活躍而喪失的能量。積攢了一會兒後,又是一口。宛如在沙漠中吸吮沙坑的濕潤。漸漸地,警報消除,更換了另一種聲音。

  那個聲音,隨著一股振動而來。就像當年在建築工地上,手持掘地機,突突突地對著水泥地面鑽下去。水泥開始出現了一絲裂縫,在掘地機鑽頭頑強的衝擊下,裂縫開始愁眉苦臉地擴展,不久就四分五裂,全線潰敗。

  衝擊聲時而變成地質隊鑽井平臺上的鑽機聲。吭-吭-吭地平穩鑽進,穿過柔軟的頁巖,細膩的石灰巖,粗糙的砂巖,和堅硬難啃的花崗巖。彷彿在巖心中看到了石油、煤礦、金礦,還有淇河邊上金伯利巖體中挖掘不著,掩藏多年暗自發光的金剛石。

  除了清晨散步時,林中樹巓小鳥清脆悅耳的求偶聲,此刻,幾乎所有地獄人間天堂裏,那些揪心、刺耳、霹靂、麻木、爆炸、遲鈍、稀哩嘩啦、劈哩啪啦令人煩躁不安、心驚肉跳、以致癲癇瘋狂的呻吟和巨響們,高矮肥瘦,齊聚一堂,演出了一場貝多芬耳聾後未能創作出的第十交響曲——“黑洞之音”。

  “OK,Good job!”——

  耳機裏忽然傳出上帝仁慈和藹的聲音。像一道亮光,瞬間劈開宇宙,斬斷黑洞。睜開眼,黑人醫師輕輕摘掉我頭上的耳機,被第十交響曲所掩蓋的,地球人的樂器和聲帶所振動的“音樂之聲”,隨著核磁共振(MRI)檢查的結束,也悄然逝去。

  原以為,核磁共振檢查,就像X光檢查一樣,在黑暗中悄然進行,很快完成。不同之處,僅僅是躺下而已。哪裏知道,這是一場15-20分鍾的黑洞之行。進洞前,黑人醫師交給我一個跳傘求生的按鈕,如果實在受不了,按一下按鈕,就可以解脫。

  其間,有幾次我幾乎要按下按鈕。這時,我想到“紅巖”中,那些在中美合作所白公館和渣滓洞集中營裏的革命烈士,如江姐、許雲峰、羅世文、車耀先們,他們在嚴刑拷打前,威武不屈。縱然沒有他們的錚錚鐵骨,至少,我也要向宇宙人秀秀咱地球人的骨氣。

  我到現在還記得羅世文的那首詩:

故國山河壯,
群情盡望春;
英雄夸統一,
後笑是何人?

  詩讀到這裏,我徑自含淚笑了。

  關鍵是,怎麽世間從來都沒有人跟我提起過,做MRI檢查,還要聽一場宇宙洪荒的“黑洞之音”?

03/04/2023 寫於佛羅里達坦帕瓦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