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rror lake reflecting wooden house in middle of lake overlooking mountain ranges

作者:朱文正

冬天,卻像春天,門前也總不見雪。家鄉的冬天, 總有大雪。瑞雪兆豐年, 來年莊稼才好。總有大雪啊, 一夜就漫白了野地, 白了茅屋瓦頂, 蓋住門前的場院。早晨起來, 用掃帚兒幾下子掃出小塊黑黑的濕地, 灑上一把黃澄澄的穀子, 張羅起一面細眼的篩子, 用根棍子支着, 繫一根新搓的細草繩, 把門虛掩——那兒的鳥兒都膽小, 不像這裡, 大模大樣的像端公家飯碗的幹部。冬天的太陽不晃眼, 雪地才耀眼。麻雀眼尖, 早晨起來要找吃的。大雪埋攏起一切, 卻露一把穀子, 黃澄澄當年的新谷, 襯着濕地醒目,牠能不饞嗎﹖東張張西望望, 到底還是跳了進去。繩子一抖, 棍子就飛了,篩子一頭罩下去,哈﹗門後一聲喊:逮着了﹗很容易的事。人都打小這麼玩過來的。

  你知道那幾隻花花綠綠的鳥叫什麼嗎﹖啊﹐這是洋名兒﹐不是咱們老家叫的名。長得逗眼啊﹗福份也好。瞧牠們多自在﹐蹦蹦跳跳的﹐有人天天給薯條麵包屑。麻雀是害鳥﹐愛吃糧食﹐牠吃多了人就少吃﹐聽任牠傳宗接代人就會餓死。很奇怪﹐是不﹖可這兒鯉魚不也成了害魚﹖沒凖也是搞錯了﹐哪天會摘帽糾錯平一點反。

    白晃晃的冬天夜地裡﹐踩着嘰喳響的雪﹐到谷場上的草垛裡﹑稻草屋檐下﹐搭着人梯掏麻雀。用三節手電的光照着﹐傻鳥就楞住了﹐憑你用彈弓打﹐自己搓的泥丸﹐曬乾的。打多了﹐就吃﹐胸脯上兩塊鍵子肉﹐硬實。不過﹐隔壁的二黑子,從鳥窩裡掏出幾隻小麻雀,瘦得皮包骨頭﹐還沒長毛,竟給養家了,晚上會飛回來,跟雞一樣會回窩。奇事﹐至今還記得。二黑子, 是人名, 小時候的同伴, 淘氣得緊也聰明得緊。能懂鳥語, 不一般, 他做到了, 會同麻雀說話﹐整個村子都稱奇。他﹖不懂電腦﹐沒見過﹐這不怪﹐那時代﹐早了﹐可「小二黑的麻雀」至今還是村子裡的老話。

  這兒沒雪﹐也沒有細眼網篩。這不很好嗎﹐就讓牠們待在咱們的院子裡﹐看這太陽﹑看這樹﹑看這青青草﹐多舒服﹐像在動物園裡一樣。

    車庫裡那鳥籠﹖我看到了……那要裝機關,什麼叫機關﹖就是……洋文叫 「屈克」一下, 讓鳥上當跑不了。不用試﹐凖靈的……

有人敲門﹐一個陌生人﹐面貌和善目光嚴肅。來人出示了兩﹑三種身份證件﹐那是他的工作﹐他的職責。主人招待,上一杯冒着熱氣的綠茶。禮貌地寒喧之後﹐漸漸地﹐談話進入主題。

這麼說﹐你養了一隻鳥﹖在籠子裡﹐就一隻。能告訴我先生是從什麼途徑得到這隻鳥的﹖比如從寵物商店買的﹖有發票嗎﹖假如發票丟了﹐由於年深日久﹐找不到了﹐還記得是在哪個店裡買的﹐多少價錢﹖一般地﹐發票是不應該遺失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它是一種法律憑證﹐能證明你的合法權利。我有這個城市所有寵物商店的名稱﹑地址﹑電話號碼﹐他們的營業執照號碼﹑經營範圍﹐我們也經常抽查他們是否在合法的範圍內經營。在這方面﹐有時也得到他們顧客的幫助。就像今天﹐先生﹐請幫助我。主人囁嚅起來,彷彿玻璃杯的熱度傳到了主人身上﹐有人滿意地觀察到他的額頭漸漸冒出細小的汗珠。

    如果沒有申領執照,用不合法的途徑獲取﹑捕捉或出售受保護的野生動物,是要受到控告的,許多熱心保護野生動物的人們經常向我們提供幫助,就是要制止這種違法行為。

先生,這是一份我如實寫下的調查報告,務請仔細看一遍,如果認為屬實,請簽字。另外, 那隻不幸的鳥, 我今天也要將牠帶走, 自然, 我會給你收據﹔鳥, 不久一定會重歸自然……

主人無助地攤開雙手﹐說﹕先生﹐那隻鳥依據牠自己的意願﹐已經在大自然裡了﹐我無法將牠交給您帶走﹔真的﹐這很困難。不是不願﹐是我辦不到。我知道﹐您會認為是我……不是那樣的﹐辦到需要一種技巧﹐一種小二黑般的技巧。真的﹐我辦不到。

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在說些什麼!來客有些惱怒地說。

  小主人出現了﹐禮貌地要求來客去看看鳥籠再說。他或許可以對此進行簡明扼要的解釋。

  瞧,先生,鳥籠就在那裡,您一定注意到鳥籠的那扇小門是開着的,那對着的窗戶也是開着的,天地是自由的。鳥不在, 牠出去了, 但牠有時會回來, 不是天天﹐好像跟天氣﹑跟牠的旅遊計劃有關, 我說不凖﹔回來時也不一定獨身, 最近好像交了一個好朋友。想見見牠嗎﹖我可以嚐試一下。

一陣悠長而帶節奏的奇異哨音。小主人目光注視着敞開的窗戶﹐沉靜地等待着。頭上屋頂﹐像有鳥斂翼將落的聲音。像回應他臉上綻開的笑容似的﹐一隻美麗的小鳥飛入窗來﹐繞着天花板飛了一圈後﹐安然棲息在鳥籠頂。一會又鑽進籠去﹐啄食起來。

來客驚奇地揚起眉毛。

  不是這一隻﹐先生。這只是我提到的牠的那個新朋友。不過「她」來了﹐「他」也就不遠。

又一陣悠長而帶節奏的哨音。在哨音消逝之後﹐在場的人都感到了那陣凝結了似的靜寂。

突然一陣如濤湧來的噪雜聲出現了。 小主人初時一愣﹐但馬上領悟了。他一個箭步趕過去拉開玻璃門。七隻﹐八隻﹖十幾隻美麗的小鳥﹐接二連三地飛了進來﹐滿屋子呼應起純銀般的鳴叫。鳥翼撲閃掠影﹐像五彩的飄帶飛舞﹐又像彩色的雪片飄落在人的頭頂﹑肩頭。

 兩雙黑眼睛﹑一對藍眼睛﹐因激情而發亮﹑又因目不暇接而視線模糊。來客不由自主地像小主人那樣伸直一條臂膀﹐歡喜地讓小鳥棲息。

  在驚喜忘情之中﹐來客還是聽見小主人輕輕送來一句話語﹕先生﹐今夜牠們有聚會﹐棲息在你翹起的大姆指上的那隻就是牠了。

  他笑着回答﹕我也猜到了,孩子,我可不會動牠﹐那是違法的﹗

        ……客人滿足地告辭了, 一邊嘟噥着那拗口的字眼﹐一邊踩着一地濃霜似的月光﹔身後﹐門悄悄地掩上了——夜真靜。

(發佈於5/06/2023國際聯合文學特刊第22 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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