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園地】第45號)
作者:江陽生
五
下車後還有兩里多沿江小路要走,過橋進入城關鎮才到家,邱文德一邊走一邊想:媽還在醫院嗎?我是徑直去醫院還是先回家呢?
暖陽高掛,路旁左邊大片的水田裏黃綠色的稻穗在微風中起伏,右邊坡下湛藍的江水靜靜地流淌。這一群剛才下車的人們,一邊走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莊稼長勢,又談起這一帶最近發生的武鬥。
「兩派武鬥隊上週在前面橋頭拼鋼釺,戳死了三個人,滿身滿臉是血好慘喲!」
「到底有啥血海深仇嘛,犯得著用命去拼嗎?」
「說是誓死捍衛偉大領袖無產階級革命路綫。」
「雙方都這樣講,那到底誰革命誰反動嗎?」
「天曉得!我看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死的人都是白白送命囉!」
「小聲點,小聲點!你這話真夠反動,到前面檢查站可別張著嘴巴亂說喲。」
前面有檢查站?哪一派的檢查站?檢查什麼?那話尤如咣噹一聲鑼響,立刻引起邱文德警覺。隨身的物件除了兩件換洗衣服、一個茶杯、一本隨身必帶的語錄本「紅寶書」,還有就是那一條紅袖章。別的沒什麼好耽心,就那紅袖章他得仔細思量。這條回家的路,他走過不知多少次,沒想到今天竟遇上這難題。
怎麼辦?此乃必經之途沒法繞過,邱文德腦子裏無數個念頭飛轉。造反派兩派互為冦仇不共戴天,雖說兩派組識他均未參加,但是他們大學的「東方紅戰鬥團」在全省赫赫有名。臂戴「東」派的紅袖章,若設卡檢查的是對頭「風雷激戰鬥團」為首的「風」派組織,此去豈非自投籮網?若還查出他是黑五類子女,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要是藏起紅袖章,讓那些傢伙搜出來又該如何解釋呢?這是什麼世道呀,光天化日下在大道上行走也得用性命去賭!心中憤怒但又無可奈何。他正心裏七上八下地籌謀時,前方路上檢查站那兒的聲音已遠遠地隱隱可聞了。
邱文德裝作鞋裏蹦進了小石子,跛著腳站到路邊脫鞋,落到了人群後面。趁沒人注意時,他背過身體趕緊鬆開褲皮帶,一把擄下臂上的紅袖章塞到褲襠裏,兩手摸索著將袖章上的別針別在內褲上,又趕緊提起褲子束緊皮帶,緊趕幾步追上了同行的人們。
河岸邊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一群模樣惡橫的精壯男子手持尖端雪亮的丈長鋼釺攔住道路,正在逐一盤查行人。他們臂上紅袖章上的黃字「紅星戰鬥團」,邱文德從未聽説過。
「去哪兒?哪一派的?」對每一個行人都先問這兩句。
「回家。革命群眾,哪一派都沒參加。」似乎經得多了,人們冷冷地脫口而出也全是同樣的回答。
「家庭成份?」接著問的也是千篇一律。回答都是「工人」、「貧農」……誰敢說自己是黑五類呢?
接著檢查攜帶的東西,有兩位中年男子衣服口袋裏的紅袖章被搜了出來。
「你是咱們同一派的戰友呀,躲躲藏藏幹嗎呢?走吧,快走吧。」對一位的口氣很友善。
「你他媽的還藏頭縮尾! 跑這兒來幹什麼?想剌探情況嗎?先滾一邊去站著!」對另一位口氣兇狠。那人嚇得臉色蒼白,看來凶多吉少。
終於輪到邱文德了,那嘴上叼著紙煙的瘦臉中年男子,斜眉吊眼盯著他上下一打量。
「是大學生吧,哪個學校哪一派的?」
「是。省師範學院的。哪一派都沒參加。」
「大學生——哪一派都沒參加?還沒聽說過耶。」
「家庭出身不好,所以沒參加。」
「什麼家庭出身?」
「資本家。」
「資本家?還不是黑五類嘛,你怕什麼?挎包拿過來看一下。」
幸好瞎編是師範學院學生,幸好瞎編家庭出身資本家,幸好紅袖章藏了起來,好險,好險!邱文德提心吊膽地過了關,緊張得一頭汗。往前走了幾十步,突然感覺褲襠裏右邊大腿根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紅袖章上那別針! 他夾著腿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挪動,道路好不容易拐了一個彎離那檢查站遠了。他慢慢地挪到路邊一個蒼蠅亂飛臭氣薰天的小茅廁裏,趕緊解開腰皮帶,從襠裏內褲上慢慢地將那紅袖章摘了下來——它皺成一團,已被汗水濕透。囬家那座大石橋,靜靜地橫臥在前方不遠處的江面上。
六
縣商業局職工宿舍院子的磚牆往街角伸展而去,一排斗大的粉刷白字「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歳!」在正午的陽光下分外刺眼,上面橫七竪八地貼著許多五顏六色的標語紙條,相形下顯得既小氣又猥瑣。街角那邊電訊局樓頂上的大喇叭裏,剛播完普通話女高音「北京金山上……」的歡快歌曲,又傳來男子本地腔慷慨激昂的甚麽「聲明」。院子的木門半掩半開,邱文德終於到家了。
「哥,你終於回來了!收到我的電報嗎?」正在屋裏忙活的妹妹,驚喜地迎上前來。剛上初三學校就停課了,因為家庭出身在學校受欺侮,她只好待在家裏。
「昨天才收到。媽呢?媽在哪兒?媽的病怎樣啦?」邱文德進門就屋裏屋外找了一遍,卻不見母親人影。
「媽去商業局『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了。昨晚從醫院回來,今天一早他們就來逼著她去了。」
「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一聽這他的心裏就急了起來。
妹妹說,媽那天急性胰腺炎發作疼得蜷著身子滿頭大汗,幸好鄰居大毛兩兄弟在家,幚忙趕緊用架子車送去縣醫院打針吊瓶輸液救治,但是醫院裏病床緊張,住院才兩天就讓出院。醫生再三囑咐回家後要繼續按時服藥,務必臥床休息靜養。
「你告訴了商業局那些人醫生的話嗎?」
「我告訴了他們。但那幫傢伙毫不講理,蠻橫地說胰腺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死不了人。」說起早晨情況,妹妹滿臉通紅十分氣憤,「媽只好忍著痛勉強下床跟著他們去了,走得匆忙連服的藥都沒帶上。」
「你將媽的午飯和藥收拾好,我馬上給她送去。」邱文德趕忙取下挎包,三兩下換了外衣褲就匆匆忙忙出了門。
父親被遣返鄉下監督勞動改造,小心翼翼地很少回家,這個家全靠母親一人支撐。母親在縣商業局當會計,承受著資本家家庭出身和「漏劃地主」家屬的雙重政治壓力。商業局的造反派早就盯上了,硬說一直在城裏生活的她也是「漏劃地主」。
商業局樓房的青磚外墻上,被雨雪風霜撕裂剝蝕後殘留下的大字報邊角,活像乞丐外衣上綻出的破棉敗絮,在一陣陣風中白花花地翻滾著刷刷作嚮。樓裏過道上光綫昏暗,在底樓局革委會辦公室房間裏,大白天却燈光明亮,當中拼放著幾張辦公桌,四壁貼滿領袖語錄和革命標語,牆邊斜放著許多套在竹桿上遊行用的紅旗和紅布橫幅。
「你是她什麼人?找她幹什麼?」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歪坐在桌旁的藤圈椅上搖著二郎腿,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揑著一份造反派《戰報》,斜眼望著邱文德做腔做調地問。
「我是她兒子。她昨天剛出醫院,醫生囑咐要按時服藥,我給她送藥來了。」
「什麼大不了的病?她精神好得很哩。學習班正在開會你不能見她! 等晚上回家再服藥吧。」
「請問,你們辦公室主任在嗎?我想見一下他。」邱文德心急如焚,實在按捺不住。
「什麼?找主任?你想抬主任壓我?出去,你給我出去!不要在這裏無理取鬧哈!」年輕人將茶杯往桌上一撴,手上報紙用力一摔,從椅上猛地站了起來。
「誰無理取鬧?剛出醫院的病人要服藥,你却偏要阻攔。還講不講理呀?」
「什麼事?吵什麼?」爭執聲中,一位中年胖子兩個手指頭夾著一枝香煙,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樓梯悠然走了下來。
邱文德壓住內心憤怒,將先前的話重複了一遍。那中年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把藥留下吧。」冷冷地説了一句,眼皮再不抬一下,又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樓梯徑自上樓去了。
直到晚上七點多,母親才臉色蒼白地拖著疲憊的身體慢慢地走回家來。
「媽,感覺怎麼樣?我給你送來的藥服了嗎?」邱文德趕緊關切地迎了上去。
「服了。德兒,你什麼時侯回來的呀?一路上還順利嗎?」媽邊說邊將屋門慢慢關上。
「中午剛回來,一切都順利。媽,妳才出醫院,要好好休息呀!幹嗎去那什麼學習班呢?」
「不去不行啊!不去會被人扣上『抗拒清查』的帽子,我不能讓他們得逞呀。」母親說。縣商業局革委會想將他們三十多位職工打成階級敵人,強制他們集中學習,發動群眾檢舉掲發,派人四處調查搜集材料,逼迫他們承認強加的審查結論,已經搞了一個多月。她昨天出院後讓女兒去請假未准,今天一早就有人上門催逼,只好掙扎著去了,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一天。
七
母親夜間呻吟不止,聽得邱文德整晚睡不安寧。
「媽,今天妳別去了,我去給妳請假。」早晨起床後邱文德一邊洗臉一邊對母親說。
「不行,不行,我得去!不能讓人抓把柄。」母親滿臉病容聲音微弱仍然態度堅决。但她身體實在虛弱,慢慢地起床,吃飯,服藥,拖到九點多也沒法出門,終於支持不住只好歪倒在床上休息。
中午時分突然有人敲門,原來是大毛。大毛他爸是媽同事,也因為什麼說不清的個人「歴史問題」同在學習班。
「楊阿姨,妳病好些了嗎?」大毛上前關切詢問,又轉過頭來招呼,「邱大哥,你剛回來嗎?你回來得太及時啦。」
「大毛,你爸今天去學習班了嗎?我這病實在不能起床……」
「阿姨,我來正是要告訴妳,今天你沒去李主任很生氣,在學習班早會上大發雷霆。我送飯去時爸要我趕緊轉告妳,要妳小心。」
「太不講理了,病這樣重也不能通融一下讓請假嗎?」邱文德憤憤不平。
小煤爐上中藥罐溢出的苦澀味彌滿房間,大毛留下的警告讓陰沉的氣氛石頭般沉重,母子三人默不作聲,心裏七上八下地等待著,似乎會有什麼不祥的事就要發生。
「李主任,好久不見了呀,忙啊?」終於,院子裏傳來鄰居王大嬸招呼人的聲音。隨著一聲含糊不清的回答,兩個人的脚步聲朝向他們家過來,在門外廊上突然停住了,好一會兒在那裏輕聲交談起來。
從窗戶裏望去,邱文德認出來,前面那人正是昨天那位中年胖子。兩個人正饒有興味地細看著那條紅袖章——昨天下午妹妹將它和他的衣褲一併洗了,晾在走廊的竹竿上。
「篤!篤!篤!」敲門聲像清脆的鼓點,「老楊在家嗎?」小妹趕忙上前開了門。
「老楊,我們來看看你呀。」胖子大圓臉上堆著分外和氣的微笑,同往常那惡狠狠的冰冷面孔反差太大,讓邱文德的母親和妹妹一時不禁鄂然。
「老楊,門外竹竿上那條紅袖章,是誰的呀?」
「我兒子的。」
「啊,就是小邱呀!大學生革命造反派——不簡單,真不簡單!真了不起呀! 什麼時候回來的啊?」胖子甜蜜的笑臉,像夏天陽光下向日葵的花盤一樣轉向了邱文德。
「昨天中午。媽生病住院,我特地回來看望。」
「原來你是『東方紅戰鬥團』的革命小將呀,佩服,佩服!實在佩服!」胖子突然伸出一雙肥手,一把抓住邱文德的右手用力地上下搖動起來,「我們『東方紅商業兵團』也是『東』派的啊,咱們是革命戰友呀!」
「哦,原來你們也是『東』派的啊!」邱文德這才明白胖子態度友好的原因,也順水推舟地同他搖起手來,心裏却不由得暗暗好笑,「我這個『東』派可是冒牌貨喲!」
「我們縣『東方紅戰鬥兵團』胡司令,前幾天剛去你們大學學習取經回來,對你們讚不絕口,號召大家向你們學習。」胖子兩人滿面笑容,望著邱文德露出由衷欣佩與羨慕的神色。
「互相學習,互相學習。」邱文德也擠出笑容謙虛了幾句,沒想到那紅袖章對縣裏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造反派,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們熱烈地交談起了最近全國的革命形勢和本省兩派鬥爭的情況,氣氛融洽,態度親熱,似乎早就是熟人和朋友,忘卻了屋裏另外還有母女兩人。派性的情誼有說不盡的話兒,用時髦的語言形容真是「山高水長海樣深」呀。大半個小時倏忽而過,革命感情好不容易抒發了一番,胖子言猶未竟臉上漾著親熱的微笑,戀戀不捨地從座椅上慢慢地抬起沉重的身軀。
「老楊,身體感覺怎麼樣啊?剛出院病體虛弱,你應該好好休息嘛,就不要去上班了,安心在家養病吧。」話語親切動聽,好像別人硬要帶病上班,他却在努力勸止似的。
「小邱,好好陪著你媽媽休息休息,改天再聊,改天再聊。不用送,不用送了!」出門後,在廊上又滿臉崇敬地朝著竹竿上那在微風中飄動的紅袖章,戀戀不捨地投去最後一眼。
送走兩位不速之客,母子三人默不作聲愣了好長時間,對於剛才發生的戲劇性一幕感到不可思議。
「德兒,這李胖子今天怎麼啦?怎麽突然換了一副面孔啊?」母親覺得非常奇怪,「他對任何人從來都是板著臉冷冰冰的,逼人去學習班向來不講情面呀。」
「媽,他看見哥那條紅袖章了。哥他們大學的戰鬥團,是全省『東』派的老大嘛!」
「嗨,真玄了!」邱文德仍然不敢相信,難道那紅袖章還真有降服妖邪的魔力?
「哥,就是你那紅袖章呀!你沒看見胖子那眼神嗎?他望著那紅袖章羨慕得口水都快掉下來啦!」
「好,好! 那就將它留下吧,留在家裏吧! 我不帶回學校去了。」沒想到這紅袖章竟然幫助母親逃過一刼。邱文德心裏不禁五味雜陳,陡地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悲哀,「要是媽和妹妹細問這紅袖章的來歷,我該怎樣回答呢?」……
「哥,你手裏衣架上挑著什麼東西啊?站那麼高小心別摔下來呀!」妹妹的聲音突然打斷了邱文德恍惚的思緒。
「這是那條紅袖章呀! 你忘了嗎?文革那年我帶回家來的那條紅袖章呀!」
「哥,什麼紅袖章?!那不是我小學時的紅領巾嗎,你從哪兒翻出來的啊?」
邱文德聽得一楞,趕緊將那布條從衣架上摘下來,拿在手裏展開一看:咦,還真是一條紅領巾哩。
「唉,我還以為是紅袖章哩。那年媽生病我帶回家來那條紅袖章呢?那條像護身符似的紅袖章到哪兒去了?」
「哥,媽沒告訴你嗎?縣裏造反派兩派鬥得太兇,媽怕那紅袖章惹禍,悄悄把它燒掉了。」
「啊,原來如此! 燒得好,燒得好,燒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