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章(上)

3 月 24, 2023
green grass field

(【小説園地】第44號)

作者:江陽生

  像被什麼灼燙了一下似的,邱文德伸著的手猛地縮了回來——一團紅色的東西蜷縮在大櫥櫃頂層的衣堆裏緩緩蠕動,嚇了他一跳,險些沒站穩從高櫈上摔下來。

  老家房屋將拆遷,妹妹要他趁「五一」節休息回來清理家中舊物。母親隨父親之後過世也快六年了。每次回到家,這房裏熟悉的陳設總讓他覺得母親似乎仍在裏屋, 馬上會迎出來微笑地望著他,問他肚餓嗎要不要吃點什麼。老家每一件舊物,都牽繫著他們兄妹對於父母無盡的思念。

  邱文德蹲下身子慢慢下了櫈,從門後取來一隻鐵絲衣架,又趕緊爬上櫈,小心翼翼地伸出衣架觸碰了那東西一下——它沒有動! 原來不是活物只是一團布條。他費勁地撥開壓在上面的衣物,終於將它弄了出來。瞧著那團紅色的玩意被衣架挑著在空中微微跳動,邱文德馬上認出了它——原來是文化大革命中那條紅袖章!

  那團紅布條,吸滿灰塵毛絮已變得暗紅污髒,但仍像一個血淋淋的傷口般令人觸目驚心。邱文德沒想到,它竟像一條赤煉蛇似地在老家這大櫃裏隱藏了這麼多年。

  清晨霞光滿天,列車終於到站了。

  「母病住院」,接到妹妹電報後,邱文德心急如焚,凌晨就離校趕去了火車站。列車上全是學生,擠得沙丁魚罐頭似的水泄不通,整整三個多小時他連脚都沒法挪動一步,站得腿脚酸麻腹中饑腸轆轆。

  瀘隆鎮這個濟永鐵路和溫瀘公路交叉的中轉站,上下旅客很多,在這「大串聯」時期更是熱鬧非凡。沒法擠去車門處,邱文德只好從窗口跳下車廂。出站後他又擠進站旁生意火爆的「沁園春」面館,排了十多分鐘隊才買到一碗紅油湯麵,瞅見屋角一張食桌旁剛好有人離開,連忙端碗搶去佔了座,拿起竹筷挑著麵條呼嗤呼嗤地吃起來。

  燈光昏暗,面前這張搖搖晃晃的木方桌,桌面粗糙不平灑著不少湯汁油水,桌旁三張木條櫈,七人圍桌有一人站著。六個看去僅十三四歲滿臉稚氣的中學生紅衛兵,操著北方口音邊吃邊說邊笑邊鬧。熱麵條又辣又燙,吃得邱文德額上沁汗,不時停下來抬頭望望四周。

  突然店門售票處那兒起了一陣騷動,闖入幾個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少年,頭戴軍帽腰紮皮帶臂套鮮紅的「紅衞兵」袖章,雖無領章帽徽也顯得十分威風。

  「讓開,讓開!讓一條道,快讓一條道!」

  「別擠,別擠!讓道?從旁邊走吧,幹嗎插隊呀?」

  「別吵!我們是紅衛兵糾察隊,檢查身份!」……

  「現在,請大家拿出『紅寶書』,翻開第11頁,跟著我誦讀。」

  排隊的人們像蜂巢裏蜜蜂般響起一片嗡嗡聲,「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好,現在開始檢查——從排頭開始。對,就從你開始,報家庭出身!」

  「甚麼?家庭出身?來這兒吃麵條跟家庭出身有啥關係呀?」

  「老實點啊!要是『黑五類』就馬上滾出去!再問你一次——家庭出身?」

  「那樣兇幹嘛!沒見這『紅衛兵』袖章嗎?」

  「哦,那好吧,你往前挪一挪。下一個,報家庭出身!」

     ……

  「來了,來了,又來了。真倒楣! 怎麼到處都是這幫人呀?」雖然聲音嘈雜,售票處那兒的對話,邱文德仍然聽得句句入耳驚心,他低頭瞅瞅左臂上的紅袖章,加快了扒拉麵條的速度。

  突然,那群人裏傳來了高聲斥罵的聲音。

  「地主出身!你這黑狗崽子還敢跑這兒來亂竄?出去,出去!馬上出去!」

  「我又沒幹別的什麼,就買一碗麵吃不行嗎?」

  「不行,不行!滾出去,馬上滾出去!」

  「看看去!我看看去!」坐邱文德條櫈上另一端的大男孩,突然興奮地嚷著猛地跳起來,條櫈失了平衡差一點翹翻。桌旁幾個少男少女全跑走了,滿桌的麵碗擱在那兒熱氣騰騰。邱文德埋著頭眼睛不敢四處張望,耳朵却雷達似地收集著周圍的聲音,額上頸上冒出的汗珠更多了。

  糾察隊已在逐桌檢查,不時傳來高聲的斥罵,店門處晃動著被逐者低頭逃竄的背影。

  少年們又亂紛紛地跑回桌前,喜笑顔開嘰嘰喳喳地議論。

  「嘻嘻,剛才那一個紅衛兵怎麼也被趕走呢?」

  「什麼紅衛兵?他那袖章是造反派『風雷激戰鬥團』。」

  「幹嘛把造反派組織的也趕走呢?」

  「他家庭出身是『小土地出租』。」

  「什麼是『小土地出租』呀?」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小地主吧?地主是階級敵人呀!」

  邱文德聽得膽顫心驚。他原以為這趟回家能一路順暢,沒想到竟會有人如此盤查。他怎麼辦?

  幾位紅衛兵糾察隊員已經氣勢洶洶地圍住了鄰桌。

  「報家庭出身!」

  「貧農。」

  「好。下一個,報家庭出身!」

  「城市貧民。」

  「好。你呢,什麼家庭出身?」

   ……

  這世道真是處處不安寧呀,連順順當當吃一碗麵都辦不到。邱文德抖索著手放下碗筷,一把抓起脚下的布挎包,弓身站起來低著頭三步並作兩步趕緊出了麵館。那幾位少年人還在吵吵嚷嚷沒人注意他,桌上剩下的小半碗湯麵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邱文德慌慌張張地緊步走到街角僻靜處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看四周沒人注意,一把將臂上的紅袖章擄下來,飛快地塞進了挎包。

  天色已經大亮。不知媽怎樣了,媽還在醫院嗎?記掛著病母,他定了定心,邁開大步往長途汽車站走去。

  其實,直到昨天晚上,邱文德都還沒有紅袖章呢。

  這年頭紅袖章是革命造反的身份象徴,但並非稀罕之物,造反派人人都有。可是,父親兩年多前「四淸運動」被定為「漏划地主」,邱文德在大學裏得「夾著尾巴」做人,別說紅衛兵連當造反派的資格也沒有。

  要是有一個紅袖章該多好啊! 臂上沒戴紅袖章,別人一看就知道家庭有問題,自己心裏發虛。有紅袖章出門會少很多麻煩,邱文德看著別人的紅袖章分外眼紅。

  夏日陽光燦爛,校園裏大字報鋪天蓋地,高音喇叭噪聲震耳,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批鬥走資派,上街遊行,大辯論,造反活動熱火朝天,人們亢奮得像打了興奮劑,周圍氣氛像這天氣一般熾熱。

  「德兒啊,『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一定要牢記你爸爸『四清運動』挨整的教訓,千萬千萬不要提意見反對領導呀!」母親反覆叮嚀的話讓邱文德說話做事處處小心謹慎。但是,他感到處境兩難:像同學們那樣吧,運動後期若「秋後算賬」,他這樣的黑五類子女肯定首先倒楣;避開一切什麼都不參與吧,又與大家格格不入惹人反感。

  邱文德只好隨大流。集會遊行慶祝偉大領袖宣布「最高指示」,或「兩報一刊」發表社論,還有傳達中央文件的會議,他不敢缺席;各種辯論擠在人叢裏聽聽,但從不發表意見;寫大字報嘛,只好敬而遠之。

  戴高帽,站高臺,掛鐡牌,遊街,抄家……革命新花樣層出不窮。老天呀,請保佑我父母平安度過這場政治運動吧!邱文德心裏惴惴不安,老耽憂著會有什麼意外的飛來橫禍降臨頭上,每天都像在火爐裏烘烤般地備受煎熬。

  人們爭著搶著跳著嚷著比拼著要表現得更革命,不斷尋找新的攻擊對像,終於盯上了出身黑五類家庭的同學——校園裏最易欺侮的人。一天,「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突然貼到了學生宿舍樓的大門上。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邱文德趕緊低著頭走了過去。

  果然,第二天下午他從外面回到宿舍,剛進房就看見床邊牆壁上貼著一張四五尺長的大紙條——「黑狗崽子邱文德必須老老實實,不准亂說亂動!」白紙黑字墨汁未乾,姓名上還劃了兩根醒目的大叉。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上了頭頂,不知所措一時楞住了。

  對面房間的一位紅衛兵同學,一向待人和善,過去與他關係甚好,晚飯前突然衝進房來,板著臉將他叫到走廊上,手指快點著他鼻子,尖著嗓子惡狠狠地劈頭蓋臉一頓訓斥。

  「黑狗崽子邱文德——給我聽好了:你必須老老實實,不准亂說亂動!」

  「只有深刻反省你地主家庭的罪惡,徹底劃清界限,才是唯一出路!」脹得通紅的臉孔緊張激動得扭曲變形,未待他反應過來已昂頭挺胸轉身揚長而去。

  糟了,糟了! 我說錯了什麼嗎?糟了,糟了! 我做錯了什麼嗎?邱文德瞠目結舌渾身冰涼,不知有什麼把柄被人抓住,心裏馬上慌亂起來。

  鄰班一位同學,父親是抗戰時傷殘退伍的國軍軍官,也在走廊上低頭彎腰被一位紅衛兵同學大聲斥罵,「你老子國民黨偽軍官,雙手沾滿人民鮮血……」他發現所有黑五類家庭的同學都被同樣對待。幸好,幸好! 不是祇衝著我一人來。他心裏這才不再像最初那麼恐慌了。

  幾年來朝夕相處的同學,一夜之間突然都變成了橫眉竪目黑著臉的陌生人。邱文德感到十分孤立如置冰窖:天哪! 我做錯了什麽呀?你們為何要這樣對待我呀?雖然早有心理凖備,這突然降臨的精神打擊仍然令他極為沮喪。爸媽不知怎樣了,妹妹在學校還好嗎?他耽心著父母妹妹,他想家了,他從未像這樣想家,他真想回去同家人們在一起。

  寢室很窄,三張雙層木床住六人,四張小桌擠在房中央,還有兩張小桌靠牆。人們在外「大串聯」,只剩下王紹周和他兩人,幾張空床上棉墊草蓆捲成一團,床沿床柱上布滿灰塵。

  這天中午,邱文德買回午餐,獨自一人剛在桌前坐下,眼角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定晴一看——對面木床底下有一塊紅布條!

  他不由得像彈簧一樣從方凳上蹦起來,幾個箭步跨到門邊,探頭往外望望:對面房門緊閉,走廊上空無一人。將門輕輕關上,他急步衝到對面床前,趕緊伏下身子伸手去抓那布條——却夠不著。

  他抬起身體,飛快地探手從桌上抓過竹筷,凝神屏氣聽了聽——周圍寂靜無聲,祇聽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他趕忙一彎腰趴到地上鑽進床底,手中竹筷一伸將那布條夾了出來——紅布黃字「東方紅戰鬥團」,沾著不少灰塵毛絮。他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果然是一條紅袖章!

  突然,走廊上響起輕微的脚步聲,他彈簧般幾步跳回坐凳,左手將紅袖章一把塞進褲袋,右手忙不迭地抓起沾著塵絮的竹筷——吃起飯來。這時,門猛地一下被推開了。

  「王紹周回來了嗎?」年級上紅衛兵頭目楊斌,探進頭扔過來一句冷冰冰的問話。

  「還沒哩。」他咕噥了一聲,拿竹筷的手忍不住顫抖著移向桌上的「紅寶書」。

  「他回來後你馬上告訴他——我找他。」板著臉發完指令,那顆頭悠地一下又忽然消失了。

  一提起王紹周,邱文德就不禁心跳得厲害——這紅袖章掉在他床下肯定是他的。要是王說丟失了紅袖章我怎麼回答呀?如果王發現是我藏起來了我該怎麼解釋呢?巨大的恐懼一下子從心底升起,他突地站起身來,幾步衝到對面床前,飛快地掏出褲袋裏的紅袖章,彎下身子猛地扔回床底那角落,慢慢地站起身來輕鬆地呼出了一口長氣。

  直到晚飯前,整天在外不知道在忙什麼的王紹周才回到寢室。

  「王紹周,楊斌中午來找過你。」邱文德望了望王那張胖乎乎的圓臉,小聲地說。

  「嗯,他沒說什麼事嗎?」

  「沒有。他只是要我轉告你——他找你。」邱文德飛快地掃了一眼王臂上的「東方紅紅衛兵」袖章。

  接連著幾天邱文德都心神不寧,整天低著頭斜著眼睛觀察:王似乎並未察覺到有一條紅袖章掉到了他床下。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呢?取出它嗎,還是讓它繼續待在那兒呢?邱文德無心他事,腦子裏成天盤旋著同樣的問題。

  他多想有一條紅袖章呀!現在,對面床下就躺著一條紅袖章在等著他,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可是,悄悄拿別人紅袖章却有偷竊的意味,還有冒充身份的嫌疑,會否被人察覺呢?要是被發現那可是嚴重問題,他心裏忐忑不安委決不下。

  母病住院,他報告了班長凖備回家。心裏七上八下的,直到昨晚臨睡前他才下了決心: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呀,我怎麼能放過呢?這趟回家路上紅袖章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哩,冒點風險也值。何况,別人根本不在乎那東西,讓它躺在那床下實在是可惜啊! 心裏反覆思量,他終於說服了自己。

  邱文德整晚睡不安枕,凌晨時分突然一個激靈醒了。他在床上坐了起來。四周模糊不清,外面走廊上的少許路燈光線從房門縫隙間透了進來,他揉了揉眼,緊盯著對面王的床凝神細聽,微有輕微的鼾聲,沒有其他動靜。

  他赤腳下床,貓一般弓著身子,跨一步停一會看一下,躡手躡脚地好不容易挪到對面床前。他靜靜地矮下身子,慢慢地鑽進床底,將那紅袖章輕輕地提了出來,揉作一團抓在手裏,又踮著脚尖輕輕回到自己床前,趕緊塞到布挎包裏的衣物下面。

  室內安靜如常。邱文德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心情,顫抖著手飛快地將床上的被褥胡亂捲成一團,掀過綿墊草蓆蓋上,抓起挎包就輕手輕脚出了房間。他踮著腳尖匆匆跑出宿舍樓,在黑暗中繞小道急步穿過空曠的校園,提心吊膽地跑出敞開的學校大門,賽跑衝刺般拼命地跑出老遠,回頭望望街道上空無一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在街邊路燈昏黃的燈光下,他按捺住咚咚的心跳急不可耐地掀開挎包,那條紅袖章正躺在包底,靜靜地望著它的新主人。

  長途汽車站售票大廳裏噪聲喧囂濁氣喰鼻,昏黃的燈光下人潮洶湧。正在售票的五個窗口前,彎彎曲曲的隊伍秩序混亂擁擠不堪,活像五條濁水中掙扎的鱔魚,尾巴扭曲擺動糾纏在一起,頭部拼命向前竄。唯恐買不上票,人們毫不理會旁邊糾察隊員們聲廝力竭的叫喊與斥駡,腳緊蹬着地面,前胸緊貼後背,脹紅着臉手肘並用擠呀,用力擠呀,拼命地往前擠。

  眼前情景驚得邱文德目瞪口呆:怎麼辦,怎麽辨?我必須買到票呀!看來別無選擇——這場「激戰」無法避免。是否會被糾察隊員盯上呢?先載上紅袖章再説吧。

  他馬上退到室外,悄悄走到牆角,望望四周無人注意,趕緊從挎包裏掏出紅袖章匆匆套到左臂上,又趕忙跑回大廳。「擠隊伍咱怕誰呀?有這紅套子罩著,今天讓我擠給你們看!」望望正忙得臉紅筋脹滿臉汗珠的糾察隊員們,他一個箭步突進了買票的隊伍。

  像在激流中揮臂游泳,邱文德一邊拼命向前擠一邊心裏祝禱:我要回家看媽呀,我要回家看媽呀,紅袖章多多保佑吧!經過一個多小時拼命的「搏鬥」他才抵達泥潭般人群中央的售票窗前,高舉著手中晃動的鈔票,塞進那爐門樣狹小的窗口,終於摸索著抓到了車票。「讓一讓,請讓一讓!……」一路嘶聲喊叫著,邱文德好不容易又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背心全被汗濕透,襯衣領口少了兩粒紐扣,紅袖章已被摩擦擠壓揉皺得不成樣子,歪斜地吊在手膀上。

  手持鐵皮話筒的車站調度員,拼命提高聲調壓過周圍沸騰的噪聲,播報著發車的班次。邱文德邊問邊找,好不容易在發車場牆邊找到引擎已經發動的第132號客車,車門前人們亂紛紛地正擁擠著上車。

  又矮又瘦的中年女乘務員逐一檢票,身旁兩位年輕俊秀的女紅衛兵間或攔住一位乘客,瞪大美目盯著對方臉上冷冰冰地盤問,「家庭成份?」被查詢者們同樣冷著臉毫無表情地回答,「工人」、「貧農」、「職員」、「城市貧民」……

  乘車怎麽也和家庭出身扯上關係?幹嘛不到廁所去設卡呢——公告:「凡黑五類家庭出身者不准在此大小便!」邱文德想像著兩位漂亮女孩站在廁所門口檢查入廁者,驚慌失措的人們提著褲子跺著脚,急不可耐爭搶著要湧進去的滑稽場面,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又拉了拉正臂上的紅袖章。擠到車門口時,兩位女孩看了一眼他臂上的紅袖章沒有作聲。

  邱文德擠到後排右邊角落裏的座位坐下,輕鬆地出了一口氣。客車很快就裝得滿滿當當,貨架上塞滿提包麻袋,連過道上也堆著背兜竹筐站滿乘客,除了一群嘰嘰喳喳吵過不停的少年學生,多是舊衣破衫愁眉苦臉沉默寡言的鄉下人。

  「開車前,現在請跟著我們背誦『最高指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那兩位女紅衛兵站在車門處領讀,人們嘟嘟囔囔地跟著,含糊不清的低語如廟裏和尚唸經般一陣陣在車內掠過。

  天氣晴朗,彎彎曲曲的砂石道路蜿蜒向前,無邊的綠色田野伸往天邊。邱文德昨夜睡眠不足打起盹來,一次次被停站時剎車的晃蕩搖醒。乘務員檢查著人們上車下車,兩位女孩仍在發著同樣的指令——「報家庭出身!」沒人報稱黑五類,車行一路順利,終於到了臨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