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西去無遺憾

3 月 4, 2023
(憶故人)
作者:張奧列

  7月的悉尼風雨肆虐,疫情橫行,驚聞冰夫先生駕鶴西去,有點失落。因為,他曾為我的拙書《家在悉尼》寫序,予以勉勵,而我也應邀為這位前輩的兩本書《海、陽光與夢》和《遠去的群山》寫過序文。我們見面不多,他住悉尼南區,我居北區,除了不時在文學聚會上握手喝茶聊天,多是互讀文稿,那真的就是以文會友了。
  退休後移居悉尼的冰夫先生,在上海是位很有影響、很有成就的詩人、編劇、散文家。我與他首次相識,是1997年在敝人的作品研討會上,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後來在一些文學活動上也多次見面、交談。他給我的感覺,粗獷硬朗,爽快豪邁,談起一個話題,往往慷慨激昂,有時甚至爭得面紅耳赤。人們常說,文如其人。我說是,也不盡是,就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從外表看,冰夫是個風風火火的錚錚鐵漢;但讀他的詩文,卻完全是另一種感覺,細膩婉約、浪漫柔情,宛似一位多情的公子。那一縷清風、一抹晚霞,那一絲微笑,一聲輕吟,他都寫得絲絲入扣,激起圈圈漣漪。
  這種人與文的反差,似乎是兩種不搭界的風格,但細細品味,內中的真誠,坦率,卻是一脈相承的。正是這種真率,成了他為人為文的基石。
  2000年,冰夫先生的散文集《海、陽光與夢》在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當他拿著這部書稿請我這位晚輩為其作序時,我著實嚇一跳,豈敢擔當。但我讀過他的詩文,也編發過他的一些作品,確實被其作品感染,也敬佩其文品人格,所以冒昧執筆,也是向前輩學習的好機會。兩年後,我出版散文集《家在悉尼》,老先生也概然為我作序,還賦予小詩,以「嶺南才子澳洲情」勉勵晚輩。
  我在《自立快報》編副刊時,常聽他對文友說:「我很多作品,都投給《自立快報》,它是沒稿費的,可見我寫作不是為了賺稿費。」本來,寫文章,拿稿酬,理所當然,但當時澳華報章副刊多了,編輯求稿心切,難免有「趕稿費」的充數之作。而我經手編發的冰夫先生的那些作品,的確比起某些「稿酬文章」,不僅來得認真,而且思想藝術性也勝出一籌。尤其是那組《澳洲書簡》,寫給中澳兩地的友人,觸景生情,以情憶人,以人揭示一種社會、歷史、文化,寫出了不堪回首的蹉跎歲月,勾出了不勝唏噓的人生感慨。稿酬欠奉,仍有感而發,冰夫先生為人、為文之認真亦可見一斑。
  我和冰夫先生之間,還有一個互動。他和西彤、雪陽等詩人2000年11月創辦了「酒井園」詩社,需要各種園地刊登作品。當時我在《自立快報》主持副刊,通過冰夫先生的牽線,「酒井園」的第一批作品,就是在《自立快報》副刊經我手編發的,由此我也認識了許多詩人朋友。
  記得最後一次與冰夫老先生見面,是去年疫情期間的6月,參加悉尼詩詞協會的15週年慶典活動。向來腰板硬朗的他,在夫人的攙扶下與我們同坐在嘉賓桌上。一向說話聲如洪鐘的他,忽如輕聲細語,我有點擔心了。前一兩個月,文友崖青告訴我,老先生和夫人進了養老院。雖是意料之中,但還是覺得有點唐突。還沒來及去探望,他就與我們永別了,令人唏噓!
  好在他是帶著厚重的著作,尤其是那套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九卷本的《冰夫文集》安詳而去,為其人生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論實力,論資歷,冰夫先生都是澳華文壇的佼佼者。他寫的詩歌、散文、評論、影視、小說及書信等作品,都獲得過各類獎項。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字不虛飾、不應酬,完全發自內心,裹挾靈魂,記錄人生。其人格、其文品可圈可點。
  冰夫先生以90歲高齡告別人間,我覺得他走得並無遺憾。因為作為一個作家,他不僅著作等身,而且在風雲變幻的時代,在陰晴無常的社會,他能夠活得明白,活出骨氣,何其瀟灑。他晚年的最後一部重要著作、2011年在香港文匯出版社出版的敘事長詩《遠去的群山》,可以說是其人生的反思,人文精神的張揚。我不寫詩,也不寫詩評,仍被詩文的激情所感動,更欽佩老先生頭腦的清醒、直抒胸臆的膽識,因而應邀願為其書作序。我對此詩篇的興趣不僅僅是詩人的藝術表現力,更在於他對韓戰題材的把握度,在於他對歷史人生的思考所產生的藝術境界。作為志願軍老兵,當年參戰的經歷者,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沈浮練歷,以尊重歷史,尊重事實的態度,站在一個歷史與現實交錯的製高點上來表現這一代中國人心靈上永遠抹不去的這條戰爭印痕。他「在難以訴說的/激情和痛苦之中」反思歷史,悲愴亦無奈:「朝鮮戰爭結束半個多世紀了/那些高舉紅旗與炸藥的人/那些期待閃電和雷雨的人/那些從屍體血海中爬出的戰士/那些喝令風雲變幻的將軍/他們都到哪裏去了?/他們有留下了什麽?」他借助筆下四位活著和死去的志願軍人物,以他們的命運沈浮,探入戰爭的真相,讓「歷史/在迷茫的今天復活」,呈現出醒世的悲歌,警世的悲劇。我解讀出詩人在《遠去群山》中的最強音——青春無悔,人生有憾,世態無常,天道有眼。我的這篇序文,當年在香港《大公報》發表,也在《上海詩人》刊出。
  後來,我在中國出版《澳華文學史跡》,要將此文收入書中。編輯告訴我,其時社會風向有變,出版審查趨嚴,此文敏感,是否可拿掉?我說,《遠去的群山》是詩人極其重要的作品,我此文,也是反映歷史的真實,詩人的真心,作品的真諦。我可以因應審查制度略作修飾。編輯把文章給一些教授審閱後,又告訴我,教授們經過審慎商議,認為敏感時刻,敏感文章還是回避為好,以免出版社遭罪。我和冰夫先生除了遺憾也無話可說。
  去年2月,由文友進生兄翻譯,《遠去的群山》出版了中英雙語版,我的序文也在裏面。澳中作家協會開了新書發佈會,冰夫先生出席了,贈與我們人手一冊。那天看出他很開心,沒想到才一年多,詩人就走了。如今我想對冰夫前輩說:歷史真相不會如煙,您的嘔心力作也不會隨風而逝。詩人西去無遺憾!

(刊發於3/4/2023國際聯合文學特刊第20號 澳洲新南威爾士州 華文作家協會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