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ggy lake

過春節的回憶

作者:  雨文

(一)銀柳

       我的母親是個有情趣的人。在大多數女人穿灰藍色衣褲的時代,她穿花布連衣裙。在大多數人穿黑色方口布鞋的時代,她穿高跟鞋。我們家不富裕,但母親總是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柴米油鹽的日常,小孩子是不會關心的。我小孩子時記憶很深的一件事是每年春節前後,母親會買幾枝銀柳,插在一只酒紅色花瓶裏。黑紅色的枝條上毛絨絨的點點銀苞在造型端莊的花瓶上散開,疏疏朗朗的,沒有妖艷只有清淡。

        毛絨絨的銀柳朵是未開花抽葉的嫩芽,它保持絨苞的時間很長。現在有人取它名字的諧音”銀樓”來表示”有銀有樓”,還把它染成大紅色來迎合紅火發大財的意思,何不索性叫它紅柳?想來是捨不得這個”銀”字。在那個物質生活不充裕但人心樸實的時代,沒人把銀柳塗成別種顏色。母親買來的是純天然色彩的銀柳,也不抱”有銀有樓” 的奢望,她喜歡的是這簡簡單單的枝條和小小的白色絨球。

         銀柳的學名是Salix argyracea E. L. Wolf,名字裏帶狼的一定很厲害!果然,銀柳抗逆性極強,是沙漠地帶造林綠化防風固沙的首選樹種。雖然長在沙漠或鹽鹼地帶,銀柳在早春時節有它獨特的風韻,毛絨絨的銀白色含羞於枝頭,在大冷天裏自帶溫暖。杭州的冬天是濕冷的,小時候沒有空調暖氣的日子裏,腳上手上時有凍瘡。看著花瓶裏毛絨絨的銀柳,如望梅止渴那樣,有望絨驅寒之作用。

        母親每次只買三五枝銀柳,以參差不同角度插入花瓶,房間裏馬上鮮活起來。那只祖傳花瓶肚子微凸,瓶頸上雙耳顯暗青色,酒紅色瓶身在四邊轉黑轉灰勾勒出個性,簡潔大氣沈穩。銀柳清秀雅緻的修長枝條在瓶口上端形成任意的幾何圖形,在南窗下冬日陽光裏自由閃動。古樸花瓶裏幾枝嫻靜的銀柳,營造出不是梅花勝似梅花之意境。 十年前請專家給這花瓶作了鑒定,說是乾隆年間的,一只耳朵已有殘缺,但總體保存仍較完好。經過那場史無前例仍能將此物保存在家裏真是幸運。

        過了這麽多年,當我回想童年時代,冬日裏一只年代久遠的酒紅色花瓶裏插著幾枝銀柳的畫面依然清晰。母親的審美觀到今天仍然在影響著我,雖然遠隔千山萬水,她會給我微信視頻,指出我K歌上剛唱那首歌哪裏好哪裏還欠缺。

        我的一塊冰箱貼如是說:”Rule #1: Mom is always right. Rule #2: If Mom is wrong, refer to Rule # 1.”  我嚴格遵守。 因為我的母親往往是對的。

(二) 魚盤

        我有一只白底青花魚盤,盤子邊上點點斑痕盡顯年代感。它在西式金邊鏡子前穩穩當當、泰然自若。

        這是我從杭州家裏帶到美國的盤子。小時候家裏的餐具中,此魚盤是最大的盤子。這只家傳的盤子,平時用來盛各種菜餚。到了春節,這盤子一定是用來盛魚的。

         燒魚,不論清蒸紅燒,都是父親親自動手。過年吃的魚必須整條烹飪,蔥薑醬油燜得噴香噴香,裝在魚

盤裏頭尾稍稍探出盤外。年夜飯的魚是不吃光的,留下一半寓意”年年有餘”,”餘”字諧音魚,又含豐裕之意。父親教我們吃魚不能翻過來,吃光了上面的魚肉先把魚骨頭整條連頭帶尾一起拆除,然後吃下面的魚肉。民間習俗: 吃魚不翻身,漁船不會翻。

        魚盤到了我這裏,從實用餐具退役上升為擺飾品。它微微泛青的底色上畫著一條深藍褐鱗的鯉魚,四束稻穗圍繞著鯉魚,正是魚肥谷豐盤中裝。鯉魚在中華文化是喜慶豐裕的符號,楊柳青的年畫、泥人張的泥人等民間藝術品裏常常出現胖娃娃抱紅鯉魚的主題。瞧我櫥裏這對泥人張小泥人,被大紅鯉魚環抱著,充滿了鄉土氣息的喜慶感。小泥人背後陳列著皇家艾爾波特 (Royal Albert) 精美瓷器。這一土一洋竟然結合地如此天衣無縫!記得小時候看過鯉魚躍龍門動畫片,一條年輕的紅鯉魚克服重重險阻躍過龍門,鼓勵我們要不怕困難去取得成功。現在知道了民間傳說鯉魚躍龍門的本意是仕途得意,飛黃騰達。

        我把這家傳的魚盤擺在一進門的顯眼處,它那淳厚質樸的美感深深地吸引我。當輕輕撫摸盤邊上淺淺的碰撞痕跡,我會記起童年的春節時光,父親烹調的美味菜餚,家人團聚吃年夜飯的情景。這白底青花魚盤裝滿了我美好的過春節的回憶。

(三 )媽媽的洗沙春捲

        春捲是中餐館菜單上的一道開胃菜,面皮裏包著胡蘿蔔絲和包心菜絲在油裏氽一下,憨頭憨腦粗粗大大的,吃下一個肚子就快飽了,味道實在不敢恭維。泰國餐館的春捲個頭纖細嬌小,包著同樣的內容,但那菜絲兒切得細,薄薄的春捲皮被油炸得通透,吃起來香脆可口。華府地區中餐館泰餐館遍地都是,可我從未吃到過洗沙春捲。        

        洗沙春捲是媽媽的拿手節目。小時候每逢春節,媽媽都做洗沙春捲。先把赤豆燒得稀爛,待涼了用手捏,把赤豆肉從豆皮裏捏擠出來。然後在盆裏注入涼開水,把赤豆糊倒入細孔篩子泡在水中用手淘,赤豆肉糊便慢慢溶入水中,只剩下赤豆皮在篩子裏,倒掉。把赤豆漿水灌入專用的布袋,慢慢擠出水份,直到袋中剩下極細極醍的豆沙。洗沙就是這樣洗出來的。然後起一個油鍋,一定要用豬油!放入極醍的豆沙,加上白糖,小火慢慢翻炒,直至豆沙變得烏黑油亮,香甜柔軟!        

        記憶中,只在春節前後才有春捲皮賣。小時候媽媽常派我去排隊買春捲皮,在羊壩頭或三橋址。那時候春捲皮都是現做的。一只煤餅爐子放在店門口,平底鍋架在上面,爐旁的方凳上是一盆調好的麵糊。店家手抓—把麵糊在平底鍋裏順勢抺一圈,一瞬間一張薄如白紙的春捲皮就成了。童年的我排在隊裏,看著春捲皮一張張做成,煤餅爐散發著熱氣,驅趕了杭州的濕冷,買回去的春捲皮還帶著溫熱。       

        有了洗沙和春捲皮,接下來就是包春捲。洗沙要等到完全冷卻,那時沒有冰箱,大冬天就是自然冰箱,洗沙會結成糕狀般結實便於操作。春捲皮用濕毛巾蓋著,讓濕氣微微潤入防止乾裂。包好的春捲整整齊齊地放在盤子裏,碼成階梯形。起個大油鍋,這時用菜油,放入一個春捲讓它在油裏炸成形後再放入第二個。這樣一個接一個,前面的炸得色澤金黃了就推到鍋邊瀝油,瀝好油才出鍋。這春捲皮脆餡醍,熱乎乎地一口咬下去,全部感官都集中到舌尖上!        

        離開中國後,一直沒有吃過媽媽的洗沙春捲了。心裏絲絲纏繞著這個念想,每次回國都和媽媽說笑提起。2014年秋和先生一起回杭州時,媽媽又興致勃勃地做了洗沙春捲!這對耄耋之年的媽媽來說是個”浩大的工程”,我吃著這洗沙春捲勝過山珍海味、魚翅燕窩。媽媽的洗沙春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春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