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作者:顧艷

我的上鋪是「師長」》(三)作者: 文延


中篇小說連載《紀念》

作者: 顧艷

三、 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農場裏的年輕人,不少談起了戀愛。楊奇也喜歡上了一個上海來的女青年姍姍。她嬌小玲瓏,剪著齊耳短髮,圓圓的臉蛋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楊奇常常主動幫助她幹活,她也常常幫助楊奇洗衣服。有時楊奇吹笛子,她唱歌。不多久,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戀愛的一對兒。那天楊奇被農場領導喊去開會。這是楊奇到農場後,第一次被領導視為骨幹力量喊去開會的,楊奇有些激動。只要有機會開會,他天才般的演講口才,便能發揮作用。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小荒山突然塌方。姍姍以及其他七八個年輕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輕傷和重傷。姍姍顱腦出血,在從農場醫院轉至小興安嶺醫院的路上去世了。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楊奇無法面對眼前的事實。他放聲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人悲傷。

幾天後,姍姍的父母兄長都從上海趕來依蘭農場。追悼會一過,他們把她埋葬在小荒山的西頭。從此,楊奇每天去小荒山西頭與姍姍說話。雖然陰陽相隔,但楊奇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感到姍姍依然在他身邊。

轉眼到了夏天,黑龍江的夏天是涼爽的。自從小荒山變成農田後,遠遠望去一片綠油油。農場除了種地還養奶牛、肉牛、絨山羊。那些體質差的年輕人申請牧羊,其實牧羊並不輕鬆。一個人,掌管幾百頭絨山羊也非常吃力。楊奇聞不慣羊騷氣,還是安心種地,像農民一樣早出晚歸。然而每天早出晚歸,離他的理想,離他的人生目標太遙遠了。他後悔那天難得參加農場骨幹會議,竟然錯過了讓自己施展口才的機會。

楊奇等待第二批發展黨員的名單。他明白只有入黨,才能出人頭地。這個以政治為生命的社會,只有入黨才能穩步向上。楊奇覺得自己樣樣努力,吃苦在先,卻不如他下鋪的許明華。如果換了別人,他也許不會那麽生氣和妒嫉;但偏偏在他眼裏從來不屑一顧的許明華,卻爬到了他頭上,讓他覺得既沒面子,又不得不在某些地方卑躬屈膝。

楊奇覺得自己窩囊透了。他有時躺在床上,會不停地翻身轉動。每一次翻身,他都把床板弄得吱吱響;有時還把床上的灰塵抹到下鋪,報復許明華。雖然施這種婦人似的小技倆,他是看不起的,但沒辦法,不施小技倆,心裏不平衡。上次塌方,為什麽偏偏死的是姍姍,而不是這個讓他討厭的許明華?

深秋的依蘭縣,落葉飄零,一片蕭瑟景象讓楊奇心情郁悶。他有點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了。那天農場領導派許明華和他,還有其他一些年輕人,去小興安嶺筏木。帶隊的隊長是許明華,副隊長也不是他,他心裏很落寞。他們乘著一輛大卡車去,深秋季節的小興安嶺,飄著雪花,可以穿棉衣了。楊奇戴著一頂可以遮蓋耳朵的軍棉帽,坐在大卡車上鼻子凍得通紅。

楊奇和其他隊友都是第一次到小興安嶺,第一次筏木。本來農場領導派筏木師傅帶隊,但許明華說:「我是共產黨員,我要站在戰鬥的第一線,以實際行動起到一個共產黨員的先鋒模範作用,讓我帶隊吧!」結果農場領導就把這事兒交給許明華了。

筏木就是鋸那些大樹上多餘的枝杈,把那些枝杈鋸斷搬回農場後,供食堂燒火。這並不需要什麽技術,只要力氣就行。隊友們一開始總是喜歡圖新鮮,拿著鋼鋸爬上樹去鋸樹。楊奇一邊鋸、一邊吹著口哨,《我愛你塞北的雪》在空曠的森林裏,聽起來特別餘音繚繞。

隊友們沒花多少時間,就鋸了不少枝杈。但許明華想多鋸一些,又讓大家鋸粗木。因為粗木鋸斷搬回去,能為農場蓋房子打家俱。隊友們繼續幹活,這時楊奇心裏不高興。他想你回去向領導顯功勞,讓我們幹苦力?呸,老子不幹了。楊奇把那段粗木斜擱在樹杈上,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樹上抽煙。

「喂,大家抓緊時間。」許明華在樹下轉來轉去喊。當他走到楊奇樹下時,楊奇忽然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砸死他。」於是楊奇故意扭身,樹杈上的粗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許明華頭上。許明華被粗木砸倒,鮮血直流。旁邊樹上的隊友一聲驚叫:「不好啦!出事情啦!我們隊長被粗木砸傷啦!」

楊奇快速從樹上跳下來,其他隊友亦都從樹上跳了下來。慌亂中,人們把許明華擡上汽車,副隊長急送許明華去醫院。其他隊友在楊奇的帶領下,把鋸下的樹木枝杈捆成捆,待汽車回來了再裝上車。楊奇不慌不忙地指揮著,隊友們七嘴八舌:「哪有這麽巧,肯定有人陷害他?」

「無巧不成書嘛!」楊奇說。

「也是的,他若是不讓我們鋸樹木,就沒這事了。」一個隊友說。

「是啊,不鋸樹木,我們早就回農場了。現在我們在這深山老林裏,天一黑,豹子老虎都出來了,性命難保。」又一個隊友說。

楊奇見沒再有人懷疑他,鬆了一口氣。駕駛員很快開著大卡車回來了,許明華與副隊長留在醫院裏。駕駛員說:「醫生講要住院拍片。」楊奇點頭應和著,招呼其他隊友把樹木枝杈搬到汽車上。滿滿一卡車樹木枝杈,讓他們這些隊友無處棲身了,只好一個個坐到堆高了的樹木枝杈上,然後用繩子把他們的身體與樹木、汽車綁在一起,就像壓車工一樣。

汽車回到農場已經天黑了。隊友們,一路被深秋的寒風,吹得手腳冰涼。他們跳下汽車,雙腳麻麻的、僵僵的。這時他們都已餓壞了,一個個往食堂跑。只有楊奇沒去食堂,心裏有抹不去的恐懼。那恐懼便是害怕許明華真的被砸死了,那可怎麼辦?

楊奇沒有去食堂,隊友小李以為他身體不舒服,讓廚師做了一碗鹹菜肉絲麵送來。鹹菜肉絲麵,通常是廚師為病人開的小竈。楊奇第一次吃小竈,覺得這小竈頗有江南風味,很合他的胃口。

許明華在小興安嶺醫院被初步診斷為:腦挫傷。他住了兩天醫院便要求出院,醫生說如果休息不好會留下後遺症。許明華就在出院單上寫:「本人主動要求出院」。許明華一出院就不肯病休了。他是隊友們的班長,許多事他一定要自己處理才放心。農場領導對他踏實的工作很讚賞。在他病倒的第二天,就去醫院慰問過他。這讓許明華很感動,表示一定要紮根農場一輩子。

此時,許明華又與隊友們一起開墾農田。他們種上了大豆與紅小豆。然而畢竟是腦挫傷,許明華覺得自己暈暈乎乎的,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在「連隊」的影響,在「隊友」中的聲譽。楊奇每次看到他越發得意、越發積極向上就看他不爽。

那年春天的某一日,第二批隊友入黨名單被批准下來了。楊奇興高采烈地去看榜,結果仍然沒看到自己的名字。頓時,他臉色蒼白,差一點暈倒。在回寢室的路上,全身軟軟的,彷彿所有的希望與理想全破滅了。

他絕望極了。

那天下午,他破天荒第一招沒有出工。第二天,也沒有出工。他躺在床上推說胃疼,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終於他鼓起勇氣找到連隊黨支部書記問:「為什麽我的入黨申請遲遲批不下來?為什麽許明華樣樣不如我就能入黨?」楊奇打開窗子說亮話,直白白地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連隊黨支部書記說:「你來農場這兩年,表現不錯。只是我們不僅看表現,還要看你有沒有歷史汙點。我們對入黨把關很嚴,不想讓一個不合格的人混進黨內。」

「你這是什麽意思?」楊奇心裏一緊。

「你曾有過『偷竊行為,這就是我們要好好考察你的原因。」黨支部書記說。

「哦,我明白了。」楊奇嘴裏這樣說,心裏已經氣炸了。

楊奇回寢後,在寢室裏大發雷霆。他把自己床上、桌上的東西砸了一地。幾只啤酒瓶就像仍手榴彈一樣,「砰砰砰」碎玻璃片散落一地;嘴裏罵道:「他媽的,老子這輩子完了。有了汙點,一輩子也甭想翻身了。」楊奇一邊罵,一邊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很傷心。

自從這天後,楊奇一改從前的積極向上。他覺得他在農場已經沒有前途了。他心裏的宏大理想,也只能付諸東流。這都是被母親害的,若是母親不出事,他哪裏會淪落到這步呢?

真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啊!

我的上鋪是「師長」(三)

作者: 文延

武鬥雙方殺紅了眼,避難的校外「革」派人員見到俘虜常想報復。一天傍晚,我在校園裡遇見趙長生帶著裹屍小隊收工後走在路上,俘虜們默默低著頭,個個神色疲憊。我正要上前招呼,突然五、六個衣衫不整滿身塵土肩挎武器的壯漢,不知從哪裡跳出來,攔住了隊伍。

「你是『屍長』——不,趙『師長』吧?請把那兩人交給我們處置!」為首的小平頭腰別短槍,用手指著隊伍中一男一女。

「你們是什麼人?他們是俘虜,已經放下武器投降了。」

「咱們是戰友。那兩個傢伙是我們廠的鐵桿對頭,今天我的弟兄們想拿他們出出氣!」

「那不行!他們現在跟著我幹活是我手下,你們不能帶走!」

「『屍長』——你他媽的還有革命立場嗎?再阻攔——別怪我們不客氣啦!」

「我們對投降的俘虜有保護政策,你們別到這校園裏來撒野哈!」趙長生一個箭步跨上去,舉臂擋住那人伸出的手。見兩人快要打起來,我趕忙跑去引來正在附近巡邏的校園糾察隊,好一番勸說才制止了即將爆發的衝突。

兩派鬥得正酣,突然偉大領袖發出「最高指示」命令軍隊在全國制止武鬥,持續了好幾個月的戰鬥終於停止了。校園裏突然變得十分安靜,氣氛詭異。一天早上,我們樓裡很久不見人影的趙長生,一手提著行李捲一手拿著盛滿碗筷毛巾的臉盆,突然出現在走廊上,興沖沖地精神煥發,一路不停地同驚奇的人們打招呼開玩笑。

「怎麼?趙『師長』,哪股風把你吹來的呀!今天不帶兵操練了嗎?」大家感到奇怪。

「不練啦!本大人今天回鄉視察,興民同樂,與民同樂呀!」口氣爽快心情愉悅。

「『師長』大人,看你那麼高興,莫非要升官當軍長了嗎?」

「甚麽升官?那地兒沒有『貨源』了,『部隊』遣散,咱也轉業啦!」趙長生笑容滿面,輕鬆地呼了一口氣,揮揮手自我調侃,「『師長』那活兒實在太忙太累呀,咱終於可以『退伍』歇口氣囉!」原來,停屍房停業了,俘虜們全部釋放,他也成了光桿「師長」。

哪知道,趙長生搬回房來才幾天,市工宣隊開進了學校,我也「失業」了。

工宣隊進校奪權當天,我被召去交出了手頭財務組的公章、檔、記錄、鑰匙,第二天就被叫進了學校的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是專門為造反派頭頭和骨幹人物辦的。趙長生也進了班和我「同學」。

我們住在學校工學院二樓,早集合晚點名集體行動不准外出,接受半軍事化管理,每人必須詳細交待文革以來的錯誤和非法行為,還必須檢舉揭發他人。樓裏那被塗抹得像戯臺上花臉般的墻璧,四處張貼著寫在各色紙上的醒目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氣氛極為緊張。

我被要求交待所經手全部財務資金的去向,令人十分頭痛,「天啦!批過那麼多紙條蓋過那麼多公章,我怎麼記得住?」雖然自認從無私人算計,但有人檢舉由我蓋章批准的用款數目有與實際開銷不符,還有幾筆款項去向不明。當問題攤到面前時,我張口結舌無法回答,只能叫苦連天,「我一個學電機工程的又不懂會計,怎麼說得清?」

趙長生的坎,更難過。聽說,工宣隊對他那「屍長」綽號特別感興趣。

我正焦頭爛額處境困難不敢多打聽,只是聽人悄悄傳說,趙長生他們武鬥隊幾個人被人檢舉,將一個俘虜在半夜時帶到校園裏南山後僻靜處給槍斃了。那可是一樁殺人案哩!

「趙長生真的殺了人嗎?」許多人不敢相信,疑惑地來問我。

「長生怎會惹上那樣大的麻煩呀?」我心裡暗喑地為他極為耽懮。

我寫了好幾次檢查,好說歹説拼命解釋,道歉認錯自我批評,都不能過關。直到工宣隊反覆調查也未發現我有貪汙自肥的情況,才以「玩忽職守導致資金浪費損失」的說法,終於對我的審查做了含糊不清的結論。

趙長生他們的殺俘案,被揭露出來後震驚全校,成為學習班的頭號案件。

後來離校前我細問過長生是怎麼回事,他垂頭喪氣地告訴我,他也很意外。他説,俘虜中有一個石油學校學生王衛東,是鐵杆「砸」派,態度頑固還煽動俘虜們對抗,武鬥隊管俘虜的幾個人,想狠狠揍他一頓教訓教訓。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武鬥隊的馮成武、錢家貴和他一起將王衛東帶了出來。

「那家夥嘴巴很會講,問他為啥不服管教堅持『砸派』覌點,他反倒說讓他們俘虜洗屍裹屍是虐待行為。

「馮成武聽得不耐煩,上去給了他兩個嘴巴子,他還擺出一副要對抗的架式。

「馮成武性格燥,又揍了他幾下,兩人爭吵起來,我剛好尿急離開了一會。

「誰知道,我在山腳旁廁所裡聽見槍聲趕回去時,他們已經把王衛東給斃了——用手槍打的,打在胸口上。」

「是誰開槍殺的嗎?」

「我也不知道。馮成武說是錢家貴開的槍,錢後來武鬥戰死了查無對証。反正我的手槍沒板機。」

「那屍體怎麼處理的呢?」

「他們當晚上悄悄把屍體弄到校園牆外樹林裏僻靜處,挖坑埋了。」

「那學習班調查幹嘛主要針對著你呀?」

「馮成武那傢夥把責任往我身上推,說那晚是我把人帶出去的。」

「你們到底是誰負責看管俘虜嗎?」

「不明確。我帶俘虜幹活,他們看守和管俘虜吃喝拉撒睡。反正,殺俘虜時我不在場。」

工宣隊領導對趙「師長」帶著俘虜們運營的「停屍房」十分關注。後來我才知道,工宣隊組織了一個專案組,審查了「停屍房」處理過的三百多具屍體,對於死者的姓名、單位,和遺體埋葬或火化情況逐一仔細核對;又特地從市公檢法請來一位有經驗的偵查員參與,對趙長生、馮成武密集審問;還查驗了他們先前所持的手槍。馮成武承受不住巨大壓力,雖仍咬定是錢家貴開的槍,但承認了殺俘時趙長生的確不在場。趙長生則始終堅持,對於殺俘既未贊同也未參與。

學習班結業前,專案組作出了調查結論:殺俘事由馮、錢兩人所犯,趙長生參與了虐待俘虜的行為;決定對馮成武立即實施正式拘押,考慮當時的暴力環境,對趙長生只作為嚴重錯誤處理。

那天召開學習班結業大會兼發放畢業分配證明,招待所禮堂裏紅旗招展氣氛肅穆,工宣隊江隊長在主席臺上點名,台下學員們逐一上前,向牆上偉大領袖像鞠躬敬禮,然後從江隊長手中接過分配證明。念到趙長生名字時,他顯得不知所措,弓著身子從凳子上慢慢地站起來,呆呆地楞了一會兒,出人意料地突然放聲痛哭,聲震屋宇,哭得全場啞然人人動容。江隊長也不禁感動了,走下臺來拍著他肩膀像哄小孩似地說,「老實人不吃虧,老實人不吃虧!你看,你看,事情不是說清楚了嗎?]

離開學校前一天的晚上,長生我們倆去校門外那家燈光昏暗的「向陽紅」小酒店,要了幾碟鹵豆腐乾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燒酒,喝得酩酊大醉。

趙長生醉醺醺地靠著椅背,伸手緊抓著我肩膀説,「大學這幾年,我、我最高興的——是咱、咱倆睡上下鋪……我、我交、交了你這個朋友!」

我也腦袋天旋地轉感動得快掉眼淚,「長生,我也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

「我、我最後悔的——就是參、參加『東方紅戰鬥團』。」他滿臉通紅舌頭不靈,舉著酒杯一個勁地搖頭,「還去當、當什麼『屍長』,幹的事——真、真荒唐!」

那是我和趙長生大學五年多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