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勁戈
我家裝了有線電視和互連網,有一次偶然的機會在電視上看到了 NHK-World 電視台一個叫“72 hours”的節目,覺得很特別。這個節目是連續三天,記錄來東京一家全天候健身房運動的人的故事。大清早有一位年輕人來鍛練他的腿部,他說已來了十年了,他只喜歡單獨一人,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另一位男士每星期來三次,經過滑輪拉七十七公斤的重量來訓練上臂的肌肉。半夜裡有一位年輕健身教練來自已鍛練,他說小時候常常受人欺負,自從體能訓練之後,不但外型變得健壯,而且也充滿了自信。
這個電視台每小時前十五分鐘報新聞和氣象,除了日本的消息之外,也常報導東南亞地區的社會動態。其他時間都用來播出一些感人的紀錄片。例如一位九十三歲的日本老奶奶自做有點像棕子的紅豆糯米團(mochi)的故事。為了怕萬一昏倒,救護人員容易找到她,她外出時多穿著兒女送她的紅色靴子。每次都是騎腳踏車去附近小樹林中,採五百片新鮮而嫩的竹葉,回家後把邊上變黃的部分剪掉,然後把竹葉清洗乾淨。她自己種紅豆,煑成豆沙,放入紗布內擠乾水分,和糯米一起包入竹葉中,用蒸鍋蒸熟。她做紅豆糯米團都是從半夜兩點半做到清晨,中間休息時踮著腳在廚房內走路運動。她每回拿五百份去超市寄賣都被搶購一空,超市只好限制每人最多可買五份。老奶奶說年輕時她母親常告訴她:我們的手握著黃金寶藏,我們應該不斷勤用雙手。
NHK-World電視台還有其他各種紀錄片,例如:“街頭邂逅”、零拉圾之生活”、“飯盒藝術“、“單車東瀛遊”等,在網上也都能看到,節目都拍得很仔細而溫馨。看了這些節目,不禁令我回想到從小到大接觸到許多有關日本的人和事,述之如下與讀者分享。
抗戰中期我們住在香港跑馬地的山村道大舅家,香港那時是英國的殖民地。一九四一年日本進攻香港地區,十二月初先以轟炸,繼以地面部隊攻打九龍。我們住家附近,在沿山腳處建的防空洞雖還未完工,我們全家也只好住了進去。到十二月下旬港督宣佈投降,我們才出洞回家,日本於是佔領了香港。此時水電都斷了,晚上點蠟燭,食水則需到附近山腳接泉水來用。晚上常聽見附近敲打臉盆等代替打鑼,警告日兵將至。知道日人信佛,在香港許多人家都供佛像,日兵闖進家來時,見人們拜佛,拿了手錶和自來水筆,就可能不多打擾了。後來日本佔領當局認為香港人口太多,糧食不足,叫居民離開,我們就輾轉的到了桂林,而後逃難到了重慶。
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後第二年夏天,我們全家自重慶下長江,經南京到上海,而後坐船到了天津。我們一去就住進以前日租界地區,那時街道還沿用日據時代的名字,我們住在一條街叫萬全道上,一幢二層樓的房子內。共四家分住樓上樓下,我們住在二樓。街道、台階和屋內都特別乾淨。屋內地板是橡膠板作的,走在上面都沒有聲音。
一九四八年夏天,因國共內戰時局緊張,我們從天津搬到上海,只住了半年又遷往台南,我就讀於南區的進學國民小學。到台灣前我在上海讀完六年級上學期,所以正好接上進學的六年級下學期。進學國小離我們家不遠在南寧街邊上。進了進學國小大門,就是一個圓形的大花圃, 過了花圃就是各班級的教室,再後面是大操場。早上上課前大家都到大操場作早操。大概是因為台灣三年半前才從日本統治下光復,所以早操廣播的老錄音帶中,除音樂外還夾著日語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 – – ,倒讓我學會了怎麼用日語喊這些數字。
自進學國小畢業後,我考進了在北區的「台南二中」初中部。二中在日據時代是日本人念的學校,學校大樓都是紅磚黑瓦,非常漂亮。初二時不知為何心血來潮,想要自學日文,不過一開始就碰到這平假名的怪寫法和 a ka sa ta na 的讀音,使得我頭昏眼花,學不下去而只好作罷,從此知道自己真是沒有語言天才。
初中畢業後,我考進了台南一中,是一個升大學率很高的學校。台南一中的同學們真是用功又自動自發。許多同學上課前把要教的課先念過,也看了參考書,上課時再問不懂的地方,自然了解更深。幾何老師老師為訓練我們考大學,常出些難題。這些題目我們須要知道在那裡加補助線才能解題。有些在台灣日據時代長大的同學,念到九歲時台灣才光復,所以會說日文,也會看日文幾何參考書,知道如何解答。幸好到我考大學時,已改為只在教科書內出題,我因而逃過了一大難關。
「沙卡里巴」 (Sakariba) 日語是綜合商埸之意,它位於台南市中心,我只記得那裡有很多小吃舖。很特別的是,如果你在甲店點某種小吃,但是也喜歡乙店的別種小吃,甲店會把乙店的小吃替你拿過來,結帳時只需把錢都付給甲店即可,他們之間自己算帳,對顧客實在很方便。
高中畢業後,聯考考取了台灣大學。在機械系二年級開學後,系辦公室替大家到日本訂購計算尺(slide rule)。拿到新計算尺時大家都很興奮,計算尺是 SUN-HEMMI 牌,F6 No. 259 型。因為那時還沒有電腦,這把計算尺是當年念機械系時用來計算的主要工具。很多同學拿到後就把它繫在褲子皮帶上,很神氣地褂著它“招搖過市”,這把計算尺我現在還保存著。大二課程有一門是陸志鴻教授教我們的材料學,還記得他用一根金屬棒磨擦轉動的沙輪,根據產生火花的顏色,可以判斷出金屬棒的化學元素。陸教授是留日的,他來上課時,就像他在日本留學時養成的習慣,用一塊花布包紥他的筆記和課本。
大學畢業後,服了約兩年的空軍預備軍官役,通過了那時規定的留學考試,並申請到了美國 Purdue大學機械研究所的入學許可及獎學金。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三日,我坐「渝勝輪」自高雄出發,經琉球、神戶、橫濱、到洛杉磯。「渝勝輪」是一艘為留學生加艙位之貨輪,每到一個港口輪船需要下貨和裝貨,船上的留學生乘此機會下船觀光旅遊。當天晚上八時啓航,經過琉球後,於八月十八日下午到達日本神戶,第二天清晨,同學們一起坐阪急電車,經大阪去遊京都名勝。下午二時搭車往奈良 (Nara),四十分鐘到。車上結識日本「關西文理學院」一年級女生,安田早苗。其家即在奈良。請之導遊,欣然同意。她帶我們去看了奈良公園中有名的鹿群,自由取食不怕遊客。繼至「大佛寺」,內有日本第一大銅佛,第一大木廟。建築雄偉,氣象萬千,此寺已有一千二百年歷史。後至 Mt. Yahakusa 山。日本女生體力充沛,爬山未見累像,至山頂後可鳥瞰全市。六時許始下山。我以在大佛寺所購之小玻璃鹿相贈,在車站而別。和安田早苗溝通,主要是靠寫的。但需用文言文,她才看得懂。大概是她學的漢字都是古典的文言文。到 Purdue 大學後我和安田早苗還通信了一陣子。告知家母,家母因在抗日逃難時受夠了日本侵略時艱苦的生活,叫我立刻停止與日本女孩魚雁往返。「渝勝輪」於九月二日抵達洛杉磯附近的 Wilmington 港。然後我坐灰狗長途車,到座落在印第安那州的 Purdue 大學。
我於一九六一年九月初,在 Purdue機械研究所,開始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一九六三年七月十九日起一星期,美國長老會的八個教會,聯合在 Purdue舉行青年夏令營。在結束時,參加的青年要演出一個英語話劇 「The Wind and The Wall」。此劇是和原子彈轟炸日本廣島的史實有關,敘述戰爭之可怕,宣導世界和平。那間我去過的長老會教堂邀請我參加演出。他們要我扮演劇中的日本青年,可能那時,校園內還沒有日本學生。可是導演覺得我臉太白,不像日本人。彩排前,帶我到舞台後的化妝室。坐在兩邊有許多燈泡的化妝鏡前,幫我在臉上塗了些黃色的化妝品,說是有點像日本人了。
該劇是在 Purdue的大舞台演出,大舞台可坐六千人。在共有四十一頁的劇本中,我的台詞只有七句話,到演出時,一緊張,就只講了六句,而忘了第七句。也不記得是怎麼下的台,不過倒也有了上台演劇的經驗。因此後來中國同學會還請我出演過兩次,由「梁山伯與祝英台」改編為英文古裝劇中的男主角梁山伯,因為練習和彩排花了很多時間,演昏了頭,差點耽誤了功課。
從 Purdue完成博士學位後,還在該校的熱物理性質研究中心作了約一年的研究,而於一九六九年開始,在位於馬州蓋城的美國國家標準與技術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Standards and Technology,NIST)服務。一位 NIST 的同事吉野是日本京都大學工程博士,原在大阪松下電器公司作事,一九八〇年底來 NIST 作了約一年半的訪問學者後返回日本。我於一九九〇年初,在吉野作了 NIST 訪問學者回國之後,去日本出差,由吉野陪同參觀了松下電器公司,他們平時穿灰色制服上班,有外人訪問時,就加穿西裝外套來招待訪客,同時也讓我看到了全體員工在大廳內晨操,練身體和培養團隊精神。松下電器公司黃昏下班後,我還跟著同事們一起去飯館小飲,在日本下班時,在地鐵上有兩個時段的人潮,一個是約下午六點鐘,另外下午九點鐘時是補習後的學生,及下班小飲後的上班族。我在吉野家裡的塌塌米上睡了兩晚,房屋小巧玲瓏,盡量利用有限的空間,廚房地板下也用來作貯藏之用。吉野還帶我同去他朋友家作客,朋友有一位念初中的兒子,我請他讓我看看他的語文課本,欣然發現課本中選有幾首有名的唐詩,記得有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 – – -)。
我的頂頭上司米處長慧眼識英雄,極力勸說吉野移民美國,來 NIST 作研究。吉野的夫人由美也很喜歡這裡的環境,他們於一九九二年移民美國,吉野開始在 NIST 工作。吉野家剛搬來美國在等公寓時,我們請他全家在我們現在的屋子內住過兩個星期,以後兩家也格外保持來往。吉野的研究精神和成果,套句日語真是「一級棒」,他果然不負所望,發表了近二百篇學術論文,被選為 NIST 的院士,因為只有 NIST 百分之一的研究員才有此殊榮,這是研究人員最高的榮譽。他並獲得美國總統頒發的聯邦工作人員特優獎、美國商部銀質獎、能源部獎。二〇一五年他當選為國際照明協會總會長,任職四年。吉野熱愛彈鋼琴,他搬來美國時,用大價錢把他的電子鋼琴從大阪運來美國,可以讓他繼續彈他喜歡的古典樂曲。
自一九一一年起,中國結束了千年來的帝制,改為民國,實屬不易。後來日本軍國主義政府侵華之舉,對當時脆弱的中國之發展危害甚巨,也造成以後的內戰,使得百姓流離失所,痛苦萬分。在國家的層面令人恨之入骨,但它傳承許多中華文化,我因此沈迷於關於日本現代習俗的電視紀錄片中,在人與人之間及文化的層次還是極有興趣去學習和瞭解的。 (20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