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輪之樂

9 月 4, 2021

(散文)

作者: 佳樺(台灣)

  女兒十歲時,我工作量繁重,先生常海外出差,媽媽和朋友外出,只好拜託北上的爸爸看顧兒女,我到附近的咖啡店趕工。

  我錯估了爸爸的育兒能力。告狀一向是女兒的專長,她抱怨弟弟吃衛生紙,破壞家俱,穿大人皮鞋。我的處理方式一向是大事急辦、小事暫忘,那天,電話彼端的主訴者換成了爸爸,大小事在他心中,都是急事。

  我苦思企劃案的簡報如何有個吸睛的命名,也不時分神在話筒中下指導棋。

  結果指揮官換成了爸爸。拜託他當「一日保姆」,反成了「管家」。話筒彼端的話題,讓人身心疲勞——嫌小孩髮長、外孫女太瘦、外孫太胖,抱怨家裡堆放的零食太甜,水果太不甜……。兩小時後,我才打了幾行簡報,爸爸來電問,何時要回來接手?

  在流洩古典樂的咖啡店,我沒有嚐到優雅氣氛。收好筆電,帶著火氣回家,頗後悔找錯了幫手。一進門,櫃內外出的皮鞋散落一地,兒子化身蜈蚣,爸爸擋不住外孫的試履記。兒子尿布濕得垮垂,流理台杯盤碗筷散亂堆放,女兒在房內叫著,電腦當機了,外公用壞的。見我到來,女兒發揮告狀本領,「外公都不陪我們玩,一直說要回鄉下。」

  內心嘆氣爸爸在幫倒忙,忽然瞥見爸爸手肘一條紅腫,他想熱湯,不小心被鍋子燙傷,他不熟悉我家廚具。年輕時的他茶飯只需伸手張口,家裡風雨多是媽媽扛起。爸爸手裡多半拿什麼呢?印象中是電視遙控器,或是藤條,現在古稀的他也沒體力打罵了。

  爸爸不擅育兒,小時媽媽太晚下班,他就帶我們胡吃罐頭,餓就泡杯麵茶。我從小發育不良,爸爸對外的口吻是女孩瘦點好。我前額瀏海長到遮住眼睛才被拎去店裡修剪。

  以為把我和姐弟帶大的爸爸,對看顧孩子得心應手,那天一老兩小共處兩小時,家裡像被砲彈轟炸,到處是模型、繪本的殘骸。

  我打掃時,聽到女兒在廚房嚷嚷想吃巧克力,轉頭看見喜歡甜食的爸爸像麻將莊家,將糖果全抱到沙發上,一塊塊地平均發放,接著讚嘆糖果包裝精緻,再拆封、品嚐。用兩手護著糖果,生怕被兩位外孫搶走,吃完,向兩位孩子炫耀喜悅與滿足,接著在餐桌陪孫兒玩撲克牌。糖果少了一塊,便懷疑兩位孫子是內賊。我小時候,爸爸向來斥責這些零食是一級毒品。

  我在爸爸身上看到了時間的延續,也看到時間的逆行,他成了老小孩,會搶食,玩撲克牌,輸了就生氣。我家餐廳有扇任意門嗎?讓爸爸回到了孩子氣歲月。雖然他髮已白,臉上皺紋密麻。

  過一會兒,爸爸覺得孩子吵,想回家,女兒抱怨外公不和家人同享天倫之樂。我載爸爸到車站,「再來玩哦。」女兒口出邀請帖,爸爸搖頭拒絕,說帶一個小孩老五歲。

  幾個月後,好不容易說服爸爸同遊,爸爸覺得外孫們太吵,打擾了清靜的退休生活,陪小孩,已不是年老生活的選項。我們一起到大直坐摩天輪,爸爸驚奇地看著一格格往上升的車廂,看著房子漸漸縮如火柴盒。女兒說,外公很少陪我們,這樣都沒有享受到天倫之樂。爸爸福至心靈回答,「我現在就在享受『天輪之樂』了。」

【作者簡介林佳樺,宜蘭人,師大國文系、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曾獲林榮三散文獎、時報散文獎。有本散文書寶寶《當時小明月》。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

(發表於 9/4/2021 國際聯合文學特刊 第2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