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32號)                  

作者:許之微

(四)

如果說兩個叔爺爺的死,伯姥爺的死,對童年時代的伊凡大公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和震動的話,母親的突然離世,卻讓八歲的伊凡地位一落千丈。他嚐到了被鄙視的滋味,被操控的屈辱,和無時不在的,令他不寒而栗的掉腦袋的威脅。

        舒伊斯基親王是諾夫哥德羅大公的後代,此時六十多歲。多年的行武生涯,造就了他堅定,隱忍,冷酷無情的個性。在登上攝政大臣之位以後,他立即關押,接著處死了伊琳娜的情人奧伯倫斯基;把伊凡的保姆,奧伯倫斯基的姐姐送進修道院;將伊琳娜的珠寶首飾和所有值錢的物品全數搬走入庫。接著,他有計劃有步驟地清洗伊琳娜家族成員,甚至對於瓦西里三世的舊臣也不放過。

        伊凡失去了母愛,失去了體貼關懷的保姆,周邊再也看不到臣下,衛兵和侍女們卑恭的笑臉。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舒伊斯基的親信監視著。他每日被告之應該做什麼,如有違背,得到的會是冷冰冰的訓斥。最難以忍受的是,他還不得不簽署命令,殺死那些明知是自己父母曾經依靠和信任的大臣。

        八歲,按照心理分析學派的理論,正處於人生最初的“認同危機”時期。此時的境遇對於一個人性格的生成至關重要。我們聽說過古今中外許許多多傀儡小國王,小皇帝的故事。電視劇裡,我們看過受曹操挾持的漢獻帝,被慈禧嚴加管束的光緒帝。他們無助,屈辱,戰戰兢兢。這個時候,你得相信“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因為同樣處於無助地位的“兒皇帝”,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結局。

 “兒皇帝”並非一無所有。八歲的伊凡大公是莫斯科公國法定的統治者。他用狡詐,隱忍,堅強,和信念把自己武裝起來的。在冷靜地聽從擺佈和操縱的同時,少年大公尋覓著可能的支持者,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才是俄羅斯的真正主人。長大以後,我一定要把失去的奪回來!

        精通權術的攝政大臣舒伊斯基親王一步步鞏固著自己的權力。在打擊迫害異己的同時,他釋放被伊琳娜關進監獄的政治犯,召回被大公夫人流放的舊臣,在貴族階層籠絡人心。下一步,他強娶了伊凡姑媽的女兒安娜塔西亞公主。安娜塔西亞含著眼淚屈從了舒伊斯基的淫威。而年幼的表弟伊凡大公,也不得不身穿大公禮服,參加表姐的婚禮。這個婚姻,使得攝政大臣下一步篡奪最高權力具備了血統上的部分合法性。

        環視周邊,小伊凡發現只有三個人可以信賴:大主教丹尼爾,父親過去的秘書菲奧多,還有伊凡.別爾斯基親王。大主教正直,菲奧多忠實,而伊凡.別爾斯基則是把賭注壓在年幼的主君身上。他年輕,在舒伊斯基親王這邊不受重視。

        在現代一個少年上小學的年齡,小伊凡大公接受的卻是翻來覆去血腥政變的教育。別爾斯基組織政變不果,菲奧多被殺,大主教丹尼爾被流放。別爾斯基因為哥哥是舒伊斯基的主要助手免於一死。此時政局忽然發生戲劇性的逆轉,年老的攝政舒伊斯基親王突然病故,其弟伊凡. 舒伊斯基繼任攝政大臣。混亂之際,別爾斯基在衛兵的幫助下逃出監獄,聯手新大主教,把新的攝政大臣趕下台。

        宮廷內部爭鬥不休。接下來有兩件大事對於小伊凡大公提前以極端手段奪回最高權力影響巨大。

        首先是1541年夏,克里米亞大汗率10萬大軍越過頓河對莫斯科的進犯。此時的伊凡大公,不過是一個不滿11歲的孩子。然而,他卻是一個象徵,具備最高統帥的頭銜。各方政治勢力此時在外敵入侵的威脅下平息了內鬥,一致對外。抵抗侵略的命令由伊凡簽署頒布。莫斯科的所有軍隊和老百姓都被動員起來,眾志成城。在奧卡河(Oka)北岸嚴密防守,擊退了韃靼軍隊的進攻。勝利讓小伊凡大公找到了自信,也讓俄羅斯軍民對年少的主君留下深刻的印象。

        另一個大事件是勝利的不久,又發生了新的政變。伊凡. 舒伊斯基捲土重來,逮捕了別爾斯基和大主教,將他們和他們的親信統統流放到北疆。這個伊凡攝政對小伊凡大公即輕蔑又冷酷。大庭廣眾之下,12歲的伊凡大公冷靜禮貌地接見外國使臣,出席上層會議慶典。私下裡,他常常按捺不住心中的狂怒和憤恨。他曾經在高高的宮殿陽台上,把狗摔下庭院致死。他急切地等待著奪回權力,報仇雪恨的機會。

             伊凡. 舒伊斯基不久也病故了。他的堂弟安德里繼任攝政大臣。舒伊斯基家族越來越猖獗,竟然在克里姆林宮的會議廳裡,當著小伊凡大公的面毆打大臣。仇恨和恐懼同時在小伊凡的胸中積累。 1543年12月29日,安德里. 舒伊斯基獨自進宮面見大公議事。他早已習慣了在宮中橫行霸道。沒有把一個13歲的男孩放在眼裡。小伊凡身著大公禮服,手持權杖,突然厲聲命令衛兵逮捕安德里。安德里大聲分辨,甚至訓斥伊凡。為伊凡養狗的少年奴僕手持大棒從掛簾後突然躍出,掄起大棒砸在安德里的後腦勺上,將其擊倒在地。伊凡命令把昏迷的安德里拖到宮殿門外,扒光了他的衣服,放出餓了兩天的幾隻獵狗,把這個不可一世的攝政大臣撕咬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伊凡大公做出如此驚天動地的舉動時,比一百二十多年後在上書房智擒鰲拜的少年康熙大帝還小兩歲。

(五)

        在動亂,陰謀和血腥暴力中長大,在失去雙親庇護,沒有親情的冷酷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伊凡信念堅定,性情暴躁,個性扭曲,政治上早熟。他以突然發難的方式殘暴處死攝政大臣後,立即召開貴族會議,不容置疑地宣佈提前親政掌權,同時宣佈安德里藐視主君,迫害良臣,以權謀私的罪狀,把主動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那些貴族官僚對十三歲的少年大公的霹靂手段震驚不已。伊凡不給他們任何思考和私下串聯討論的機會,馬上宣佈快馬召回被舒伊斯基家族流放到外地的大臣。

        伊凡認定,時時威脅到自己大公權位的,只能是身邊的貴族大臣。他命令衛兵敲響克里姆林宮的大鐘,將市民召集到紅場。兩年前,當韃靼大軍兵臨莫斯科城下。少年伊凡也是在這裡露面,由大主教代為宣讀抗敵宣言以及戰鬥命令的。他見識過老百姓對君主的迷信。他要把受萬眾膜拜轉化成自己同權臣鬥爭的力量。他親自向市民宣布攝政時代的結束。伊凡大公從此親政!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少年伊凡殺攝政大臣奪權是受人指使的。按道理說,誰也不敢這麼冒險,再說除了那個用大棒子往安德里後腦勺上劈的餵狗的男孩子,誰也沒有機會私下接觸這位少年大公。伊凡奪權完全是個人籌劃和獨行。但是接下來伊凡大公改稱“沙皇”,卻是東正教會籌劃和推動的結果。伊凡本人那時候並沒有稱帝的野心,或者雄才大略。東正教所為,有著深遠的歷史根源。

        在歐洲,教會影響政治,世俗政權和教會神權相互依靠相互利用的事,貫穿整個中世紀的歷史。教會內部的爭奪權力和世俗政權間的政治鬥爭又攪合在一起。為了理解伊凡加冕為沙皇的歷史事件,我們有必要簡單追溯一下基督教會分裂為天主教和東正教,以及俄羅斯接受東正教為國教的歷史。

        自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簽署“米蘭赦令”,停止對基督教的迫害時起,基督教勢力便逐漸滲入歐洲政治。政教相互借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325年基督教首次普世大會頒布法令,將羅馬教會列為歐洲各地教會之首,羅馬教宗俗稱“教皇”,領導各地教區。

        330年,君士坦丁大帝遷都拜占庭,並將拜占庭改名為君士坦丁堡。為了與君士坦丁堡作為東羅馬政治中心的地位相符,381年基督教第二次普世大會將君士坦丁堡提升為牧首區,牧首地位僅次於羅馬教宗。 451年拜占庭帝國支持的基督教第四次普世大會通過第28條法令,再次將君士坦丁牧首地位提升到與羅馬教宗並列。

        不過這次羅馬教宗不干了。他公開聲明不承認這個法令,並警告各教區如果不服從羅馬教廷的權威和紀律將被開除教籍。

        這以後,在幾個世紀的漫長歲月裡,拜占庭帝國一直支持或操縱君士坦丁堡牧首同羅馬教宗爭奪基督教會領導權的鬥爭。甚至出現過君士坦丁堡牧首宣佈開除羅馬教皇教籍的事件。兩派在對《聖經》的解釋上和禮拜儀式上也逐漸各行其是。在公元1053年,基督教正式分裂為天主教和東正教之前,拜占庭帝國支持的,君士坦丁堡牧首所領導的教區教會自稱東正教會(Eastern Orthodox Church),與羅馬教宗領導的天主教會實際上已經分庭抗禮幾個世紀。

        公元九世紀,東正教會的教士開始到東斯拉夫部落傳教。據傳東正教教士聖西里爾和圣美多迪烏斯用古教會斯拉夫語翻譯了部分《聖經》。古教會斯拉夫語也由此演變為諾夫哥羅德公國和莫斯科公國的官方書面語言。 866-867年君士坦丁堡牧首派首個主教到諾夫哥羅德。十世紀中葉,基輔羅斯的女大公奧莉加受洗,改教名為伊蓮娜。 988年,她的孫子弗拉基米爾.斯威亞托斯拉維奇正式將東正教立為國教。

        蒙古入侵後,東正教主教的駐地先是移往弗拉基米爾公國,1325年搬到莫斯科。東正教作為強有力的精神和文化紐帶,為保存俄羅斯民族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1441年,莫斯科大公瓦西里二世斷然否決東正教和天主教合併的主張。 1448年莫斯科大主教自立為“基輔及全俄羅斯大主教”。這是“俄羅斯東正教”的由來。 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帝國攻陷後,東羅馬帝國宣告滅亡。莫斯科成為東正教“道統”的倖存者和繼承者。東正教會念念不忘往日的輝煌。他們期待“第三羅馬”(相對於羅馬帝國和東羅馬帝國所稱)的出現。扶植和輔佐第三羅馬,成為歷任東正教宗教領袖心中崇高的使命。

           1510年,原君士坦丁堡牧首任命的基輔大主教薩瓦(Savva)被立陶宛大公放逐。薩瓦來到莫斯科,歸順伊凡的父親瓦西里三世。他奉命編寫想像出來的俄羅斯歷史。

        在這部杜撰的歷史中,薩瓦寫道:凱撒大帝指派其弟普魯斯(Prus)到北歐管轄波羅的海沿岸國家。普魯斯便是留里克家族的祖先。而留里克王朝的基輔大公又是由拜占庭皇帝親自加冕的。就這樣,他把留里克王朝和俄羅斯土地上的大公同羅馬帝國和拜占庭(東羅馬帝國)拉上了血緣和法統上的密切關係。

        從那時候起,俄羅斯東正教就開始稱莫斯科公國為“第三羅馬”。這意味著宣布莫斯科公國是東正教的中心和拜占庭帝國的延續。不過瓦西里大公似乎一直沒有做好晉升為“沙皇”(“凱撒”的譯音)的準備。而眼下新任的大主教馬卡里(Makary)對建立東正教中心,提升東正教地位十分上心。他要為年輕的伊凡加冕,完成這樣一個歷史使命。

        經過緊鑼密鼓的安排,沙皇加冕儀式於1547年元月16日舉行。在大教堂的聖像前,馬卡里為身著飾金紫色長袍的伊凡戴上皇冠。沙皇伊凡四世宣讀加冕誓詞:

 “神父,秉承上帝神聖旨意的大主教:我們的先輩大公們將權力和責任代代相傳。我的父親,全俄羅斯大公瓦西里.伊凡諾維奇,將弗拉基米爾,莫斯科,諾夫哥羅德以及整個俄羅斯的領地交到我的手中。他在遺囑中指示我接受神賦予的沙皇皇冠,登上皇座。

        神父,請您以上帝的名義宣佈我繼承祖先的基業,成為全俄羅斯的大公和沙皇。請為我和我故去的父親瓦西里大公祈禱並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