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文學】第24號)
作者:格格
在中國城(Chinatown)旁邊的巷子裏,莎若(Sarah)陳和我頭一次約會。吃晚飯時,從現代心理學聊到五種愛的語言,我們無所不談。晚餐後,漫步在朦朧的街燈下,不知不覺,穿過了三藩市四個社區,走了 一萬多步。我們本來計劃喝咖啡小聚一個小時, 結果,延長到九個小時。
清晨兩 點鐘道別時,她說:我很想跟你交往,可是有個問題,我們的「種族文化不同」。一聽之下,我楞住了。她的父母是台灣來的。我,李安竹(Andrew Lee),父母來自中國大陸。
我們兩人有很多相同之處,同受美國式教育,同在美國中西部長大,她在德州,我在科羅拉多州。 我們讀過《草原上的小木屋》( 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 都愛踢足球。她喜歡鄉村音樂,我也不討厭。在大學的表現都不錯。我們的思想和價值觀類似,個性也相投。
送她到她的公寓門口,她說要跟我解釋一件事。我微笑著,期待她模仿我說的笑話。 她說,「安竹,這是我第一次跟亞洲男士約會,感覺有點奇怪。如果我們兩個結交不成, 會不會傷害你的自信心?」 我說「嘿,別為我擔心。」 莎若 半笑不笑的說「對不起 。我喜歡亞洲的東西, 亞洲的食物,甚至於臭豆腐我都喜歡。 只是我覺得亞洲男人不吸引我。 大概是我住的德州小鎮沒幾個亞洲人。 寥寥無幾的幾個人當中,不是我朋友的老爸,就是像我老哥那樣的呆頭鵝。」 我猜想很多人都有這種經驗,難怪網上很多人註明「抱歉, 亞洲人不約。」
也許亞洲男士需要多一點代表性人物。我年輕時, 沒有《瘋狂亞洲富豪》這類電影,把亞洲男人放在螢光幕上大特寫;也沒有亞洲搖滾樂團,像韓國的BTS,在美國紅得發紫,青少年為之瘋狂。
之後,朋友問我,約會怎麼樣。「很順利。只有一件事卡在她和我之間 – 種族問題。我們兩個都是華人嘢!」
約會最後九分鐘的坦白否決了前面九個小時的談心。她說網約常有人被騙。我跟她的約會似乎演變成另一種哄騙。九小時前和九小時後,她判若兩人,我懷疑,這是內在歧視,自我痛恨,或是優越感造成的?
她說從小,她就以為沒人願意跟亞洲人談戀愛。「我拼命的要適應別人的觀點。我的朋友都不了解我父母。我家看起來﹑聞起來不像別人的家。我抱怨的時候,父母說不管你怎麼努力,要記住,你不可能和他們融在一起。」莎若的話讓我明白,儘管我們有相似之處,但是我們成長的經驗和環境不同。我父母說的爛英文,在開家長會時,我會覺得尷尬,可是哪一個青少年不為父母難為情?她的父母要她把亞洲人的身分特質,當作自我警惕,我父母則要我以身為亞洲人為榮。
我沒有把她的坦白,當作不匹配的警告。她很誠懇的表白了內心的脆弱,我似乎能了解她的處境。莎若從小到大認為與眾不同是弱點,我認為與眾不同是驅動力。
我還是有點迷惑,「那你為什麼要和我約會呢?」我問。她嘆了口氣,原來是她的朋友跟她打賭,看她敢不敢跟亞洲男士約會。
站在她的公寓門前,我可以聞到她的長髮散發清香。我們的身體貼的很近,這大概是她跟男人最親密的肌膚接觸吧。我抓住她的手,說,妳現在想親我,對不對? 她笑了笑,翻了個白眼。看情形,我們是沒緣分,沒什麼希望了,我索性摟緊她的腰,吻了她,她也毫不猶豫地回吻。然後,她把我推開,逕自往前門走。那一瞬間,我不知道怎麼辦。這是拒絕嗎?我有點生氣,我是不是該代表所有的亞洲男人,拒絕莎若?
我最欣賞的一部電影,《日出之前》(Before Sunrise), 描述兩個陌生人在火車上相遇,下了火車以後,他們繼續交往,慢慢地愛上對方。女主角喜琳(Celin)說,我們年輕時,以為能找到心靈相通的伴侶。年紀大了,才明白心心相印非常難得。我31歲,成熟的直覺暗示我,我和莎若的靈犀相通,是難得的一次。
我希望她跟我有同感。可是好像她的亞洲人身份,防礙了她的認知。一次浪漫的約會, 難以改變多年來她對愛情的偏見。 不知為何,我從未感受過跟一個女人的心有這麼強的感應。才約會一次,我感覺被不能控制的熱流融化了。
第一次約會自然是不安全的。不論是外貌﹑種族﹑體型﹑腦力,我們難免受個人的偏見影響。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吻了我又把我推開,逕自往公寓門口走去。一扇門剛開,另一扇門就關閉了。 街燈闌珊下,當前門快要關上的霎那,她很快地轉過身來,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送給我一個香吻。
幾個月後,約會多次。彼此分享,熱吻擁抱﹑傾吐內心的軟弱﹑看電影吃館子吃臭豆腐。我們決定結婚。
不論是種族文化﹑事業﹑家庭等等,我們以為我們能夠解決難題。莎若自以為,她知道什麼樣的男人能符合她的條件。之後,她逐漸開放心胸,改變了那些自以為是的觀念。她的改變打動我的心。我的幼年塑造我。我過去沒有體會到,莎若的幼年塑造了她。但至少現在,我們可共同創造我們的未來。
她說,「剛開始約會時,我覺得你與眾不同,對你情有獨鍾。可是內心的包袱放不下,不敢全心全意愛你。 經過內心掙戰後,我才能毫無顧忌的付出我的感情。」
她住在亞洲人佔多數的加州三藩市,不選亞洲男士,大概就沒人可選了。家庭背景影響了她的觀念。她的父母強調要配合別人。「我從小長大唸的德州學校只有2%亞洲人。我的朋友說妳為什麼週末要上華語學校,為什麼不能來我的生日慶祝會。這讓我討厭當亞洲人,討厭跟人不一樣。我搬到加州以後,耳目一新。我覺得我成了正常人。不管到哪去,大家都習慣亞洲文化亞洲食物。學校有70%亞洲人。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恍然大悟,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從少數民族變成多數,很有意思。
相遇的第一個晚上,我之所以決定跟她繼續交往,是因既然已聊了九小時,錢也花了,不繼續交往好像沒道理。我要把握這個時刻,讓我們兩個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莎若在她的日誌,寫下〈她的第一次〉:「安竹坦白的談他的過去,沒有難為情,因他喜歡挑戰,他的態度太棒了!他願意跟我一起努力,幫助我改變。在這個人面前我敢坦率的自白。我要超越我的過去。戀愛﹑人生都一樣。當你把自己交給另一個人,他沒有轉身離去,這意義深長。」
(本文係改寫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 Modern Love 實人實事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