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園地】第24號)
微型小説兩篇
作者: 張純瑛
(一) 戒
夜裡,他無法入眠。閤上眼,不斷徘徊於睡眠與清醒之間。紛亂思慮是一團蠶繭,層層包裹得他幾乎窒息;每當意識陷入朦朧狀態,思慮又化為噩夢,齜牙裂嘴撲過來,驚得他從床上坐起,冷汗濕透衣衫。
白天,他毫無胃口。平日能令食指大動的肥腴美食,盡都化為石頭木塊躺在盤中,望之毫無舉筷意念。
他無法定心做一件事。萬隻小蟲啃蝕著他的心腦肺腎骨骼肌膚,好癢好疼,卻不能用指甲搔止,以手掌撫慰。
他這才瞭解何謂倒懸之苦:人懸在空中,頭下腳上,無法踏在地面,成為一葉遭受詛咒,永遠靠不了岸的鬼船。
一切痛苦其實可在瞬間結束。只要他掏出小方盒,打開…不消一分鐘,所有身體的煎熬,精神的躁鬱,生活的亂序…頃刻如煙飄散,世界又跌回到正軌運作。
是的,只消他掏出小方盒,打開…
這是他做過不知多少次的求生之舉;可這回他咬緊了牙,不去掏那只盒子。他寧願死也不能再陷入無休無止的惡性循環:戒,開戒;戒,開戒…每一次的開戒總換來頃刻解脫的暢快;然而為時未久,再度證明那不過是另一場沉淪的開端!
就這樣人鬼不分地熬過不知多少個晨昏,終於,他戒掉了足以致命的癮頭!
他不再打手機,送簡訊給她哀求和解。結束了一段刻骨銘心,卻爭吵無止,充滿猜疑與障礙,不會開花結果的的戀情。
(二) 二手人生
謝家夫婦出身不同,謝先生的父親在南部務農,謝太太生長在北部眷村,生活習慣自然頗有差異。唯一相同之處,在於兩人都是穿二手衣長大。謝太太是三個女兒中的老幺,年年接收大姐、二姐的衣衫裙褲;謝先生更慘,穿的舊衣多了一道輪迴–因為他是老四。好在那年頭多數人都窮,有衣蔽體就很滿足,不講究時尚潮流。
兩人在美國相識結婚。有首歌謠形容英美習俗,稱新娘子穿著打扮必須符合五規定才能獲得幸福﹕部份老舊,部份新購,部份借得,部份藍色,再放六便士銀幣在鞋中(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ed, something blue, and a silver sixpence in her shoe)。這首歌謠反映了物質匱乏年代的思維,鼓勵新嫁娘辦婚禮能省則省,穿些舊的和借來的又何妨?婚後如何過日子才是幸福考驗。
謝家兩口子當時都是靠微薄獎學金生活的窮學生,沒有餘錢辦個像樣婚禮,同學們幫忙做了婚禮茶會的點心,新娘子除了捧花是自己買鮮花做成,婚紗禮服都是借來的二手貨,據說那一件泡泡袖的白蓬裙有不少女學生穿過。
設在學生宿舍裡的新房,使用的傢俱和鍋碗瓢匙也全是二手貨。大學城學生流動量大,走的人常常賤價拋售他們來時購買的二手貨,賣不掉的就丟在路邊任人揀。謝家夫婦苦讀五年都拿到博士,日後都得到高薪工作,但始終改不了節儉惜物的習性。
他們生長在美國的子女,耳濡目染了物質泛濫社會的浪費習氣,求學時還有父母的金錢控管,不能為所欲為狂購。等畢業做事有賺錢能力,就像洪水不依循河道約束,家裡湧進了各種雜物,很快地淹沒了房間正常的面貌。每隔一陣子,當他們發現房中已無「立足之地」,而櫥櫃內再無空間掛上新購的衣衫,決定挑一堆出來捐掉。
謝家二老,一方面心喜兒女的房間可以清爽些(至少可以放進他們的腳去打掃一下),另方面卻心疼那些看來頗新的衣服要送掉,很多連標價牌都沒有拆下呀!他們趁兒女不在家時,把一包包等待捐出的衣服拿來檢視。啊!這件毛衣看來很新,還可以穿耶!謝先生把它套進身體,雖然上了年紀的他累積了不少贅肉,但那長年吃美國牛排的兒子身材比他還寬廣,謝先生看著鏡中的自己,穿得下的就接收了過來。謝太太也在女兒要捐出的衣服包中,挽救了不少比較寬鬆的衣衫免於被掃地出門,有些還挺時尚好看。謝家二老最常穿著胸前印有「某某高中」、「某某大學」字樣的運動衫去買菜、健身、逛街,看起來頗有青春朝氣;而那些長春藤名校的衣服也讓他們抬頭挺胸,為子女感到驕傲。
夫婦倆雖然從事理工職業,但對新興的應用科技並不感興趣,覺得都是生活中可有可無的小玩意,何必追趕潮流。誰知,子女們每隔兩年就汰換手機,舊的仍能使用,丟了多可惜,於是爸媽又欣然接收二手手機。謝家二老先用普通手機,再來進步到智慧型手機,然後是第五代、第六代……一次又一次,他們跟著子女晉級,不斷更新手機,也加入了低頭族。
謝家夫婦很高興跟上了時代,而沒有花一毛錢。二手人生又有什麼不好呢?他們從小就習慣啦!
童童
作者: 顧豔
童童從學校晚自修回家,已是子夜時分了。她在廚房裏用木盆洗了個澡。廚房歪歪倒倒的木窗下,是底樓人家小而骯髒的天井。這家的男人在夏天喜歡脫得像條魚似的,在天井裏洗澡。他總是一邊洗,一邊吹口哨,一邊放屁,弄得天井臭不可近。童童打開廚房窗戶,將洗澡水用力潑下去。如今這樣的老房子已經不多,剩下的也逃脫不了被拆的命運。母親說像東河邊這一帶老房子,今冬明春一律統統拆掉。母親正為搬遷犯愁,她不知道選擇貨幣拆遷,還是選擇安置拆遷?
童童回到小屋,用電吹風把頭發吹乾,躺在小床上。《莫斯科日記》就放在枕邊,她翻開書一頁一頁地讀下去。這本封存50年的書重見天日,讓她看到羅曼-羅蘭這個偉大作家的政治洞察力是多麼敏銳。童童喜歡羅曼-羅蘭,他如音樂一般的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一直回蕩在她耳畔。童童曾經廢寢忘食地讀這一部書,如今《莫斯科日記》讓她更加真實地看到了作家的內心世界。她滿意地打著哈欠,忽然聽見母親在另一個房間喊:“童童快關燈睡覺。”
童童舉手關上床燈。一會兒,彷彿是在夢裏,她聽見有孩子的哭聲,接著是硬塑膠拖鞋放肆地在樓板上拖過劈劈啪啪的聲音。樓下有人在罵街,聲音急促而憤怒。那是下崗女工黃秀英在罵兒子。又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父母在房間裏走動的腳步聲。父母生活儉樸很少交談,各自在自己的軌道裏滑行。如果不是為了她,他們也許早就離婚了。
父親此刻在嗖嚕嚕地吃泡飯。母親穿著白衣花裙走到她屋子裏,告訴她菜已買好,讓她中午自己燒著吃。母親說完就上班去了,母親走的時候沒有與父親打招呼。童童上衛生間時,看見父親在母親背後揮拳頭。父親這樣的舉動,很像個膽怯可憐的孩子。童童想笑又笑不出來。她知道父親對母親有許多地方不滿,就像母親對父親有許多地方不滿一樣。父親上班去的時候,不與童童打招呼。但他把門關得很響,彷彿告訴童童:“我走了。”
現在童童一個人在家裏。她把前後門窗統統關死,放下竹簾,房間裏的光線頓時暗暗的,然後她又繼續再睡。睡夢裏她做了一個夢。其實也不是夢,是她真實生活在夢中的反映。
童童愛上了法國留學生瓊斯,父母不同意童童與他談戀愛。父母認為中國人與洋人的生活習慣、民俗風情不一樣,嫁給洋人會吃苦頭。而童童認為父母是老土,是井底之蛙,看不到外面豐富精彩的世界。童童不聽父母的勸告,初戀讓她對瓊斯一往情深。
童童是本市一所大學中文系的大二學生。平時住校,雙休天才回家。母親知道她與瓊斯戀愛後,母女之間的關係常常發生衝突。童童已厭煩了母親的嘮叨,更厭煩她神經質地偷看她的電子郵箱和QQ聊天記錄。那一天母親猜中了童童的郵箱密碼,打開郵件看到瓊斯稱童童:“老婆。”母親差點暈過去。瓊斯是學中文的,他說話的語氣相當老練。母親覺得這個洋人,多半是情場老手。
“老婆。”母親想怎麼叫童童老婆,莫非他們有了性關係?母親不禁打一個寒顫,心裏對女兒的怒火,油然而生。
母親關掉電腦後,即給童童打電話、發短信。童童不接電話,也不回短信。母親便像熱鍋上的螞蟻,心裏胡思亂想起來。其實童童在上課,上完課又去食堂吃飯,吃完飯又與同學聊了一會兒天,到了寢室她才把手機從書包裏拿出來。童童的手機鈴是不響的,是她故意不要響的。
童童看到母親的電話,知道母親又來煩她了。她想不回,但想母親接不到她的電話,一定著急。母親的脾氣,童童是知道的。於是她給母親打電話。果然母親一接到電話就說:“妳怎麼不接電話?是不是又在約會?”
“妳說哪裡去了?我在上課,妳瞎說什麼?”童童說。
“我沒有瞎說。那個瓊斯都叫妳‘老婆’了,妳說說妳們都到了什麼關係了?”
“那是叫著玩玩的。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說著玩玩的。”
“男女之間不能玩這種。女孩不能失身的。”
“妳胡說什麼啊?妳偷看我的郵箱。”童童一下把電話擱了。母親再打過來,她就不接。母親在家裏氣急敗壞地罵:“這個小瘟X,氣死我了。妳不怕丟臉,我還怕丟臉呢!”母親焦躁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父親說:“這種事情管過頭了,會出人命的。”母親說:“你給我閉嘴。做父母的不管,還有誰去管她?”
父親馬上沉默不語。
雙休天童童回家,最怕母親嘮叨。在沒有結識瓊斯前,母女倆很貼心,但自從母親反對童童與瓊斯談戀愛,童童與母親就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童童想兩歲就是一個小溝溝,何況與母親是兩輩人,這代溝就是一條河了。母親為此很傷心。然而半年多來,母親在勸說的同時,也儘量努力與童童少一些代溝。那天童童回家對母親說:“我暑假要去上海新東方讀托福英語。”母親說:“好吧!但必須與瓊斯分手。”童童說:“老早分手了。”
母親說:“真的?”
童童說:“當然真的。”
於是童童一放暑假,母親便送童童去上海親戚家借住。童童要在新東方讀一個多月,也就是說童童要在親戚家住一個多月。這麼長時間,母親就要送上海親戚不少禮物,否則會覺得不好意思。母親說:“妳在上海,不要再與瓊斯發短信,不要藕斷絲連,要斷得乾淨徹底。”童童說:“妳又煩了。”
母親回到家後,心情好了不少。她想女兒終歸還是聽話的。於是她沖著童童父親說:“你看,如果不是我抓得緊,童童哪裡會與瓊斯分手。現在徹底分手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父親說:“妳怎麼知道他們真的分手了?”母親說:“這是我的感覺。”
父親根本不同意母親的觀點,但他不想多說。他怕說多了,兩個人又會吵架。於是父親低著頭,顧自己吃飯。母親說:“難怪我們越來越沒有話說,你的想法怎麼老與我不同。”父親說:“男人與女人的思維不同。”母親說:“大概就你與別人不同吧!”
父親沉默不語。
母親吃完飯,打開電腦重登童童的郵箱時,童童已換了密碼。母親突然有些疑心起來,但又一想童童換了密碼,不等於說她一定還與瓊斯在一起。為什麼要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呢?母親儘量讓自己不疑心,也不再想這件事。
一個多月很快過去了。童童從上海回家時,不要母親去接。母親想童童懂得體恤父母的辛苦了,但母親還是不放心地去了火車站。母親等在出口處,她從人群中搜尋自己的女兒。她想女兒提著大包小包的,一定很重,要幫她提一下的。母親的目光,只注意單身一人的小女孩。然而等人都散盡了,母親也沒有看見女兒。母親覺得奇怪極了,明明看得十分仔細怎麼就不見人呢?
母親回到家,童童還沒有到家。母親給她電話,她也不回。母親按耐不住地走到樓下大門口等,這時天已經很黑了,母親遠遠地看見女兒從計程車上下來,一起下來的還有一個洋人,但洋人把她的東西拿下來後,又坐上了計程車。母親看在眼裏,雙腳發軟了。她想童童真的在欺騙她,他們沒有斷,他們依然好著。
母親本來想幫童童提東西,這一來她不高興了。她怒氣衝衝地先上了樓,童童捧著大包小包回到家,母親冷冷的不理她。童童說:“媽媽又怎麼啦?”母親說:“要問妳,剛才誰送妳回來的?”童童說:“我自己回來的。”母親說:“妳還說假話,看我不打死妳?”母親說著就去打童童。母親是氣壞了,下手格外重。童童哇哇大哭,母親也哭。童童拿著手機撥電話,母親以為他撥給父親的,母親一把搶過來,裏面卻是洋人的聲音,母親說:“見你個鬼。”母親把手機給童童說:“妳告訴他,媽媽不同意讓他別來找妳了。”
童童說:“好吧!我就這樣說了。”
(載《香港文學》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