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30號)
作者: 阿霞
作協的陳小青女士常説,華府臥虎藏龍。有很長時間,我沒有感受到她的深意,直到今年九月八日,我聼了一次講座,很受震動,那就是孟琮先生講「讀詩心得—我怎麽讀詩」。孟先生溫文爾雅,他介紹古詩的形式、字數、行數、韻脚、平仄和對仗。他從語言學的角度解釋唐代古體詩和近體詩的語言。為什麽這兩種詩句的字數都是整齊的五言或七言?這是由漢語的音節結構造成的。漢語是單音節語言,音節長短差不多。一個音節由聲母和韻母構成。而音節是用漢字書寫出來的。一個漢字就是一個音節,有寫法、讀音、意思三個方面的内容,即形、音、義。一個漢字可以是一個單音詞,表達一個獨立的意思,這個意思可以是物、形狀或活動。一加一拼起來的雙音詞就可以衍生出無數的複雜而完整的新词、新意義。兩個漢字的雙音詞形成漢語詞彙的主體。孟先生例舉的很多膾炙人口的唐人詩句是由雙音詞和單音詞,或三個漢字的三音詞構成的。可以說漢語語音和構詞的特點使漢字成為最節約最有效的書寫系統,使中國古代的詩人得以用三個字、四個字、五個字或七個字完成一行詩句。繼而重複用相同字數的詩行吟詠情景抒發感情,使中國古詩達到極端精簡和整齊。不但有聲音和意象的美,還有獨特的視覺上的美。
博古通今的孟先生還對中國的古詩詞現狀做了系統的介紹,包括倡導以新韻寫詩的中華詩詞學會的各種活動與主張,以及主張「負鐐銬而舞之」,用古韻寫詩的竹韻漢詩協會的宗旨與嘗試等等。孟先生與大家一起分享中國詩詞大會一場總決賽的現場錄像,使我終於全面地了解大陸這熱播已久的節目的來龍去脈,興趣大增。
孟先生特别介紹了入聲問題。漢語是一種聲調語言,主要是音高變化的因素造成了不同的聲調。古代漢語及古詩中有入聲,現在普通話有四個聲調,沒有入聲。孟先生指出,北方話裏的入聲金元時代就已經消失了。某些古詩現在用大部分北方話讀起來不押韻,不好聽。而許多南方話仍有入聲,古詩讀起來韻味十足。現場聽衆應孟先生邀請用方言朗讀古詩,在吳儂軟語的抑揚頓挫中,我彷彿重回北大,在中文系繼續旁聽着音韻課。就是那音韵學的課,讓我重新認識了家鄉的客家話和粤語,增添了無比的自豪。此刻,聽着孟先生的講座,幸福感溢滿心頭。孟先生滔滔不絕,教我們讀詩時找出一個聯語或上下句的語法關係和語義,達到深度的欣賞。他帶著我們分析情景事,尋找意境。最後,孟先生解釋意境。多年來我發現對非中國文化環境中長大的人來説,意境是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意境,是一種藝術概念,是藝術家,包括詩人,藉助山水等外界事物主觀地創造出來的產物,是籠罩在詩上的感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费工夫。他的話,令我豁然開朗。
如此專業、系统而生動的一場講座,不是在北大清華,也不是在哈佛耶鲁,而是在華盛頓市郊的蓋瑟斯堡(Gaithersburg)小城裏。孟先生有什麽背景呢?帶著强烈的好奇與敬意,我在十月中下旬兩次拜訪了孟琮先生及其夫人陳方吉女士。
孟先生是滿族人,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出生於北京。他於一九五五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北大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傳統,孕育了這一届的中文系學子中輩出的人才,成就了北大歷史上著名的五五級。大三的時候,中文系分語言與文學專業。那時大陸政治上已經開始風雲突變,文學條條框框變得很多,嗅到危險的教授們鼓勵學生學語言學。那一屆中文系一百名學生八成學文學,二成學語言學。到下一屆,語言學專業學生進一步增加。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正在進行,那一屆一百名学生,有二十多名被打成右派,包括語言專業的五名學生。這些右派學生有的被當作敵右送去勞改,失去讀書的機會;有的幸運留下讀書但也被從團組織除名,低人一等,畢業後工作分配受到影響。另一方面,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運動,也給學生們帶來了難得的機會。同學們響應號召,大幹快上搞科研。文學專業的學生們編輯出版四冊的《中國文學史》,樹立了民間文學的主要地位。語言學專業的學生們也不甘示弱,他們加班加點,寫提綱,提出見解,搜尋資料,研究老舍、趙樹理、魯迅、矛盾等大作家的現代文學作品,再按照編輯小組的學生們定下的統一模式編撰詞條。這個項目由魏建功和周祖謨兩位老師輔導和把關,成就了一九五九年出版的《漢語成語小辭典》和《現代漢語虛詞例釋》。
一九六零年大學畢業後,孟先生入選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也就是今天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他是那年語言學大師呂叔湘先生招收的唯一的研究生,研究現代漢語。孟先生於一九七五年畢業,畢業論文是《輕重音和語法的關係》。畢業後孟先生留在社科院繼續工作,他參與編撰由呂叔湘先生主持的《現代漢語八百詞》,於一九八一年出版。一九八七年孟先生主編出版了《動詞用法詞典》,成為研究漢語的學者們重要的工具書。
一九八七年孟先生因爲家庭關係來到美國,曾在芝加哥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為參與普林斯頓大學與米德爾伯理學院(Middlebury College)合辦的中文項目的教師們做講座,在喬治城大學教授漢語,後來在美國國務院的外交學院教授漢語直至二零零七年退休。在這期間,孟先生與孟菲斯大學田納西分校(University of Memphis Tennessee)的吳德安教授合著了《外國人實用漢語》,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及波士頓鄭與崔出版社(Cheng & Tsui)於二零零四年出版。
對於一位研究语言的學者來說,脱離他所研究的語言環境是很遗憾的。然而,孟先生沒有放棄他對漢語的研究。他利用教外國人漢語的機會,對漢語有了新的認識。外國人學漢語時發生的偏誤常常是他們習慣的母語造成的。例如,說一個地址,他們會沿用英文習慣,從小到大說,15號,老虎洞,海淀區,北京,中華人民共和國,而中文習慣是從大到小說,這個錯誤是用詞順序(word order)不當造成的。我想起有孩子說「我的媽媽去走狗了」(遛狗),看來一樣是用英文來說中文。我又跟他討論一個例子,就是我家孩子學了「桃李滿天下」中的「桃李」一詞,我讓孩子造句,孩子想了想,脱口而出「亞里士多德的桃李都死了。」我一愣,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但是卻覺得很難給孩子解釋清楚爲什麽這樣說不對。聽到這些,孟先生指出,這是詞義轉換或文體(style)的問題。孟先生洞悉外國人學中文的各種問題,能從語言學的角度去解釋他們的錯誤。用這樣的辦法進行中文教學,自然有比較好的效果。我很羡慕孟先生那些幸運的學生。
除了上面所提到的五部詞典與教科書,孟先生還出版了十幾篇文章,包括《動作的方向跟動詞的方向》《北京話裏的「得」和「得了」》《說「咧」》等等。他還在北美中文教師協會等多個國際學術會議與論壇上發表了多次演講,像《如何教授中文的同義詞》、《漢語的動詞與賓語結構》等等。我問孟先生這些文章與演講有什麽主題,孟先生告訴我,西方對語法的研究起步早,有很長的歷史,對語言事實的描寫和分析已經很細緻全面,所以語言研究注重方法與理論的探索,產生了很多流派。例如,現代語言學有結構語言學派,描寫語言學派,生成語言學派等等。中國傳統語言學雖然對語音和詞彙的研究有很悠久的歷史,但是語法研究的歷史很短,對語言現象的認識和描寫還處於打基礎的階段。西方的現代語言學理論我們要學習、吸收和運用,但這只是一方面,對語法現象的仔細觀察、詳盡描寫和深入瞭解仍是語法學界的最主要的任務。原來,先生的研究是有這麼一條線索貫穿著,至今他仍然堅守。
孟先生興趣愛好廣泛。他参加華府書友會和詩友會的活動,與朋友們暢談詩書,其樂融融。孟先生有一個獨特的愛好,就是養信鴿。為了訓練信鴿飛得遠,他要開車出去放飛鴿子,從一英哩兩英哩,循序漸進,到五十六十英哩,乃至上百英哩,這樣越飛越遠,鴿子能飛越數百英哩回到家。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前,孟先生的信鴿曾獲得華盛頓信鴿比賽俱樂部比賽第一名。
初到孟先生家時,您會驚訝八旬的孟先生還開着輕型卡車。原來,孟先生還非常熱衷於收藏古董,包括家俱、瓷器等。他去各地的古董拍賣會找尋古董,碰到價格合適的好東西就買下運回來。孟先生熱心地向我講解介紹了他收藏的古代瓷器,宋代講究玉質感的青釉或白釉單色瓷,元代和明代興起了青花瓷,清朝則達到了彩瓷的高峰。在夜晚柔和的燈光下,一件件古瓷伴隨先生侃侃的話語和我們共同的笑聲散發著幽陳的古意。桌上,有熱情的陳阿姨給我們分享的他倆的兒子從北京帶来的點心和栗子。告别時,孟先生還將點心和栗子装在小塑膠袋裡執意送給我。孟先生和陳阿姨老倆口的熱心腸,溫暖了我在黑夜裏歸家的路。我想起小青的話,華府真是卧虎藏龍。回到家,我拿起一顆栗子,咬了一口,又香又甜。
注:本文被收集於北美華文作家協會華府分會幹事會暨寫作工坊編著的《華府人物》續集(二0二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