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園地】第22號
作者: 顧豔
像多數週末之夜一樣,我和亨利坐在伯克利加州大學NN學院大門邊的一個小酒吧裏。憂鬱的薩克斯樂曲,讓亨利一口口吞著威士卡時,感到格外有氣氛。威士卡的顏色,以及它的味道,讓我有許多不著邊際的聯想。首先我覺得,這種味道是代表著西方城市的某種品質:昂貴,卻苦澀;濃烈裏潛伏著深深的憂鬱。
我抿一小口威士卡,目光從酒吧老闆娘的身上掠到亨利誘人的嘴唇上。他好像有兩天沒刮鬍子了,頭髮亂糟糟的,藍眼睛裏充斥著血絲,上衣領口處還缺了一枚紐扣。
「你要少喝些。」我這樣關照他。他卻聳聳肩膀說:「人生難得幾回醉,一個人能有多少敞開心扉喝酒的日子。」我想想也是。只是聽了這樣的話,心裏難受。於是,我的目光遊移到亨利身後的油畫上。其實,我們在酒吧這樣的地方,幽暗的燈光與憂鬱的音樂,無論怎麼看我們都是置身在畫中的。
我們是一幅油畫中的油畫。只不過我們是動態的,有語言、有呼吸還有心跳的感覺。而亨利身後的油畫,是一幅靜物。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就是達利1941年的作品《麵包》。《麵包》是達利在創作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一幅畫。它灰褐色的背景,襯托一張佔有整個畫面四分之一的桌子。畫中央的桌角上,一個盛裝半片面包的藤籃,精緻細膩。玲瓏的畫面洋溢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靜態之美。我極為欣賞,也十分欽佩。不容置疑,達利的藝術始終遵循他自己的創作個性。
我興致盎然地欣賞著這幅名畫,亨利極為不滿地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我猜想他又要與我敘述他的一堆亂糟糟的情緒,以及如何每小時花50美元找心裏醫生。然而亨利一開口卻說:「我們常吵架,吵了都快半年了。你告訴我你們中國女孩是否個個喜歡吵架?」
「哪有這種事?」我冷靜地望著他。
「我想結婚,想有一群孩子圍繞膝下。」亨利眼睛盯著我說:「你可別笑我性急,儘管這裏很少有人在社會上立足之前結婚的,但我不同,我覺得我已經穩定了。」
我相信亨利說的,雖然他還沒有拿到學位,卻並非等閒之輩。他在經濟學院主攻保險計算,這是一個比較吃香的專業,既要有數字的精確,又要有投資家的眼力。亨利當然是名列前茅的優秀學生,將來註定的社會精英。
「我絕不能讓她在我的眼皮下跑了。」亨利說:「你們中國的知識女性,不是也想嫁個美國公民留在美國嗎?」
「不是所有的中國知識女性都有這種想法。」我咕噥著說。
「那倒也是。」亨利說:「林凱瑞就不是這樣。」亨利說話時眼睛往上看,額頭上佈滿了皺紋。這讓我心生憐憫,同時也有了輕視美國人生活的想法。
「半個多月前,我把避孕套扔了,也不讓她吃避孕藥。結果她生氣了,一直不讓我碰她,還說要離開我。我本來以為她是說說的,沒想到她真的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亨利身後的那幅油畫上,達利的怪誕、荒唐和不可理喻的獨特繪畫表現方法,對當代的電影、戲劇、小說、詩歌、音樂、建築等文化藝術影響深遠。我這麼想的時候,亨利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威士卡,然後身子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亨利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眼角裏有淚水溢出來。那淚水仿佛像晶瑩的玉珠,透過厚厚的窗簾與加利福尼亞的黃昏融合在一起。
我和亨利談得很少。近年來,我變得越來越無法使自己精力集中。我們的話題常常馴鹿一樣跳躍。亨利當然不太滿意這種談話方式,他先我而開始沉默。這令他從某種角度看來,像個智者。於是,我在音樂中遐想。我的遐想,像空氣一樣在酒吧裏流淌。這時候一個中年黑人朝我們走來,他的身姿在薩克斯音樂的流水裏,像一塊格格不入的雜物。我有些警惕,可亨利熱情地招呼他。原來他就是伯克利警察局的那個警官。在這之前我雖沒見過他,卻是與他打過交道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周前的一個深夜,我正坐在書桌前一邊喝牛奶、一邊寫我的畢業論文。這時候電話鈴響起來,我看了一下書桌前的鐘,已是深夜十二點一刻,我想誰會深夜打電話給我?夜晚基本是我的苦修時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這一特點。
那麼是誰?
「我是伯克利警察局的警官卡特,聽說你是林凱瑞的朋友?」
「是的,有什麼事。」
「林凱瑞前天下午在沙加緬度河邊散步,最後一人看見她是下午二點左右,此後就沒人見過她,你能提供線索嗎?」
「我有半個多月沒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的近況,很抱歉我無法提供線索。」
「那你的朋友中有認識林凱瑞的嗎?我們需要所有人的合作。」
我想了想,覺得林凱瑞是亨利的女朋友,這事找亨利最合適,便說:「好吧,你們去找亨利,他也許知道。」
「亨利是最後一個見到林凱瑞的人,前天下午就是他來報的警。」
「哦,是這樣。」我的聲音有點不以為然,我想亨利怎麼把與女朋友吵架的事,也拿來報警,真是無聊。我擱下警官卡特的電話後,隨即撥通了亨利的電話。亨利還沒有睡,他一聽是我的聲音說:「林凱瑞失蹤了。」
「失蹤,沒那麼嚴重吧!」
「我想想也沒那麼嚴重。」亨利說:「不過,警方倒是把問題看得很嚴重。」
「亨利,」我突然高聲說:「我知道林凱瑞的秉性,她不會有事的,也許她只是暫時不想見到你。」
「但願是這樣。」亨利說:「我真的是很愛她的呵!」
我擱下電話,把杯中的牛奶一飲而幹。無事生非,洋人也多事。林凱瑞說不定星期一就會出現在校園裏,她那披散的長髮,長長的脖頸,還有說話時伴有手勢的微笑,特別誘人。
這會兒亨利與警官卡特說:「我到伯克利來讀書,就是奔著這裏的中國女孩子來的。我小時候就喜歡電影裏的東方女性,尤其是穿旗袍的中國女性。她們既神秘又性感。她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性,她們端莊、高貴又婉約。三年前,我一見到林凱瑞就被她的氣質迷住了。她看上去是那麼的文靜和內秀,還有她燒的中國菜味道很好。我最喜歡吃她燒的杭州菜龍井蝦仁和西湖醋魚。」亨利興奮地說著,看得出他對林凱瑞的愛很深。
我不知道警官卡特是否帶來了好消息?他與亨利竊竊私語,仿佛有意不讓我聽到。我智趣地藉故上洗手間,暫時離開了酒吧。初秋的加利福尼亞,覆蓋著一層層陽光。海灣背襯著山,連著天,蔚藍得刺眼。我走在一片蔥綠的小徑上,它的盡頭就是伯克利加州大學中國文學館。我無數次坐在那裏,有時候並不閱讀,只是感覺和呼吸中國的空氣,或者做我幾乎百做不厭的功課——浮想聯翩。
身在異國,對祖國的浮想聯翩就是我的幸福之事。我一個人坐在小徑邊的石凳上,與我同坐的是一盆文竹。它的主人為什麼把它遺棄在這裏?遺棄和失蹤,似乎有點兒關係。我忽然覺得林凱瑞的失蹤,也許與「遺棄」有關?天漸漸黑了下來,天空沒有雲彩,倒是有幾顆星星,像鬼火一樣地眨巴著。我靜靜地觀賞,想起小時候觀星時看到的鬥轉星移的壯麗風景。
現在晚風在黑暗中逡巡,讓夜有了生氣,同時也讓黑暗有了更深邃的神秘。我想像風鼓滿了天宇,與黑暗一起潮漲潮落。一切都變得輕飄飄起來,自我就像一張薄薄的紙,隨時都有可能隨風起舞。我為晚風而感動。我完全不知道我此刻已在警官卡特和亨利眼裏,成了另一個失蹤者。因為,當我回到酒吧時,沒有看到亨利和警官卡特就顧自回家了。
半夜之後,亨利給我打來電話。我那一刻正在洗手間,午夜的鈴聲是那麼的刺耳,我幾乎是濕淋淋地、裸著身子飛步撲向電話機。我聽到了亨利聲音顫抖地說:「你別像林凱瑞那樣失蹤了啊!」亨利電話裏的聲音很有魅力,也有點兒挑逗。我興奮地回應道:「我失蹤也與你沒有干係,你還是去尋找林凱瑞吧!」
「老實告訴你,我幹嘛還要去尋找她,我巴不得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呢!她沒完沒了地與我吵架,她簡直有神經病。」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很愛她的嗎?你為她的失蹤而報案,難道是假心假意?」
「是,我就是假心假意。男人留情容易守情難,這不能怪我,我從今年初起,就要求結婚。我想有孩子,她不願意。我問她愛不愛我,她也不作聲。上上個星期,我們天天吵架,有時一天就要吵好幾架。你知道學校西門那片大草坪嗎?我們有時在那裏散步也會吵起架來。」
我當然知道那塊大草坪,那裏穿比基尼泳裝曬太陽的女人,有時把身子翻過來,背朝天把乳罩解開,這是校警允許的最高限度。過路人忍不住會看上幾眼,儘管裝著見慣不驚的樣子。我一時不知與亨利說什麼,對著話筒稍稍有了一陣沉默。這沉默對亨利來說,顯然構成了一種不良刺激。他青春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說:「你怎麼不說話了呢?你懷疑是我殺了林凱瑞吧?」聽他這麼講,我便想起警官卡特。卡特在酒吧裏到底與亨利說了些什麼呢?
說實在,我對亨利沒什麼好感。我對他的冷淡,在酒吧裏已很明顯地表現出來了。我將心力集中在他身後的一幅畫上,而不是集中在他富有魅力的臉龐上。此刻,我想快一點擱下電話。我對他說:「我不會隨便懷疑人,也從沒懷疑你殺了林凱瑞。」我說完就把電話擱掉了。上床睡覺時,我忐忑不安起來,我的內心確實在懷疑亨利。
我的朋友林凱瑞,失蹤已經一個多星期。她在我的感覺裏,只是與我暫時分別,談不上失蹤。記得與她最後分別的那個午後,我們在校園西門的那片大草坪上曬太陽。她當時穿著黑色緊身褲,兩條修長的腿,線條十分美麗。我們曬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太陽,告別時林凱瑞向我借走了兩百美元。這以後我再沒見到過她,也就是說我的那兩百美元有可能要不回來了。
我沒注意林凱瑞那天的情緒,只聽她一個勁兒地講她與亨利的故事。她說有一天他們駕車去山上的梯爾頓公園,看見一群人正在搜索一個失蹤的女人。那個年輕帥氣的白人員警叫他們別下車,而學生報紙「加裏福尼亞人」的一個記者,拉住亨利,要亨利回答一些問題。亨利沒有回答,那個白人員警就氣急敗壞地說:「你們要麼就參加搜索,要麼就滾開。」於是記者聳聳肩膀,收起本子,一聲不響地爬上了汽車。亨利讓他坐在林凱瑞旁邊,並沒有討厭他。
林凱瑞就是那個時候認識記者的。他們肩並肩地坐著。汽車在翻山時,馬達聲格外隆隆地響。他們幾乎沒有聽見員警讓他們到卡林頓集合,樹林和山岩使他們下了車。他們艱難地走在一片灌木叢擋路的林子裏,記者與林凱瑞閒聊著,他們沒注意亨利已垂著頭跪在前邊的樹下。
「你這是怎麼啦?」林凱瑞奇怪地問。
亨利抬起頭,滿臉是淚水。林凱瑞真不忍心看一個大男人哭泣。她轉過身子罵:「神經病。」記者敏感地走上前去,不想讓亨利誤會他與林凱瑞的關係。儘管他一見到林凱瑞就喜歡上了她。
「沒事,沒事。我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亨利說著站起來與記者走出林子。亨利魁梧健壯,高過記者半個頭。記者問:「你對這裏很熟悉?」
「是啊,我很熟悉。剛才那棵樹底下的一小片空地,是我們曾經做愛的地方。」亨利說。記者聽得有些毛骨悚然,但又覺得很浪漫。這樣的豔遇他從來沒遇上過,便心裏默默地盤算著如何才能追上林凱瑞。
林凱瑞那天沒有與我講她與記者的關係,她只告訴我他們後來到卡林頓已是黃昏了,年輕的白人警官一臉嚴肅地給他們發了一張複印地圖,要求他們包乾地圖上畫著圈兒的幾塊地方。他們搜索了一陣,當然是毫無所獲。林凱瑞說他們又不認識那個女人,只是瞎湊熱鬧罷了。不過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失蹤居然讓這麼多人尋找,真是活得值了。
回想林凱瑞與我說過的這番話,我越來越不明白到底是林凱瑞在玩一個「失蹤」的遊戲,還是亨利一氣之下殺了她呢?我的這個家鄉來的朋友,我都不知道她現在是生還是死?剛才,我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的聲音很謙和,甚至有點低三下四。起先我以為他找錯人了,可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只得耐下性子來聽,聽著聽著,卻讓我漸漸覺得他的聲音有點似曾相識;原來他就是警官卡特。卡特說:「我想與你約個時間單獨談談?」卡特在電話裏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我冷冷地笑笑說:「我們有什麼可談的?」卡特說:「談談你的朋友亨利和林凱瑞呀。」我有點不客氣地說:「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必要。」
「怎麼沒有必要?難道你不想知道林凱瑞的死活?」卡特的這句話,讓我忽然覺得他有什麼重要的消息告訴我,我馬上答應了下來。
我們約定第二天還是在伯克利加州大學、NN學院大門邊的那個小酒吧裏見面。然而我剛走出家門不久,忽然覺得肚痛難忍。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絞痛,就像一切壞消息一樣,我被疼痛糾纏著。在燦爛繁華的大街上,我的孤獨感油然而升。我孤獨地緊捂著肚子急於要找洗手間,可是越是著急越是找不著。於是我莫名其妙地繞道而行,仿佛就是靈感的突然而至。我遠遠地繞開了原來要赴約的地方,避開了與警官卡特的約會,這讓我心裏高興。我一高興便發現自己的肚子不痛了,也不急著上洗手間了。這意外得到的輕鬆,讓我穿進了一個規模很大的市場。這裏既有花木盆景、鳥魚蟲草,也有寵物古玩、家電服裝,尤其多的是中國人(確切些說是廣東人)開的一家家小飯店。光顧小飯店的大部分都是中國人,當然也有洋人。我喜歡看小飯店窗櫺裏面,影影綽綽的年輕美麗的中國女子。她們妙曼的身姿,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我長時間地望著她們出神。她們使這裏具有濃濃的中國氣息。我走進一家小飯店,這裏是能夠既飽口福又飽眼福的。
一會兒,端盤子的女子過來了。這個端盤子的女子竟是林凱瑞,這真是始料未及。她見到我快樂地笑著,那笑容是從前沒有過的快樂笑容。我驚訝極了,我說:「你這麼開心,亨利找不到你急得把你當失蹤報了案。警官卡特找過他,現在還要找我談呢!」
「真的?」她似信非信地問。
「當然是真的。」
「那就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林凱瑞說完又笑起來。
接下來,我們一起喝了酒,吃了些十分爽口的素菜。流行歌曲像水一樣從地底下滲出來,哀傷像紗燈一樣黯淡。我們默默無言地坐著,似乎所有的話已沒有必要再言說。倒是回憶在各自的心裏跳著舞蹈,它淡化了現實中的尷尬,像雲一樣在我們的天空飄著。我知道我認識的林凱瑞,已不是從前的林凱瑞。她根本不會與我再說些心裏話。她對自己故意製造的失蹤案,諱莫如深。
我們分手時,她說:「你不要告訴亨利見到我,也不要與任何人說,讓我永遠成為一個失蹤的人。我喜歡所有認識我的人不知道我的下落。」我答應了她。走出小飯店,天已經黑了。在星光滿天的加利福尼亞之夜裏,我的步子放得很慢,我想也許我再見不到林凱瑞了。
(原載《安徽文藝》2003年11月)
[作者簡介]顧豔,原名:顧志英,中國一級作家。文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大學中文系畢業。1997年訪學於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和夏威夷大學。1999年7月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臺灣和香港。1999年9月,被浙江省評為浙江1949年至1999年當代作家「五十傑」之一。2009年至2012年,訪學於美國斯坦福大學,期間被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邀請做以「辛亥革命」為題的系列講座。獲多種文學獎,有作品被選入一百多種選集,有詩歌、小說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海外發表出版;並在《錢江晚報》等報刊,開有多個散文專欄。2017年和2019年為浙江省作家協會高級職稱評審委員。現居美國萊剋星頓,北美作家協會終身會員。
已出版著作28部,小說代表作:長篇小說《夜上海》、《辛亥風雲》等,散文代表作:散文集《一個人的歲月》、《歲月繁花》等;詩歌代表作:詩集《火的雕像》、《顧豔短詩選》等;傳記《譯界奇人——林紓傳》,評傳《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人物印象書籍《早安,寫作》,建築類書籍《到莫幹山看老別墅》、教育類書籍《孩子,你如此優美》,以及譯作《程硯秋與現代京劇發展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