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28號)                              

作者:虫二

23)

「遺傳學專家通過對作者遺傳基因進行分析,試圖找出容易導致感染新冠病毒的遺傳基因……

第二十三日

瑟芮蒂醫生清早就打來了電話。她讓我認真準備一下,因為她安排了一個遺傳學專家,會打電話同我討論家族遺傳病以及遺傳基因檢測的問題。原來NIH另一個團隊,早已開始通過對遺傳基因的分析,試圖找出容易導致感染新冠病毒的遺傳基因。

羅伯特·弗蘭德醫生,聽起來是那種溫和、理性的心理醫生。我們的對小學話,先是事務性的簽署允許遺傳基因檢測同意書,允許分析遺傳病家族史等。

「請教醫生,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縮寫為ADHD)是不是一種疾病?有沒有遺傳的因素?」我不想繞彎子,直接丟出折磨我很久的問題。

「很多數據是這樣建議的。你的親屬中,有ADHD的情況嗎?」

「我就是!」我真想一吐為快。但是還是把這句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想起有一天,接到通知,要我按時到學校見校長。是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又惹禍了。起因是第二節課之後,班裡有五個小朋友不見了。尋找後發現,他們竟全然不理上課鈴已響,在學校的遊樂區繼續玩耍,互相噴水,像五隻落水小雞。領頭的禍首,就是我兒子。

看著校長和校輔導難以掩飾的慍怒表情,我回想起自己小學的經歷:幾乎是每個星期,都有一個孤獨的中午,我是唯一被留在訓導處的學生,等著父母來道歉領人。不是課堂上看閒書被抓,就是帶著其他同學去河溝裡玩水,忘了回教室的時間。

如果是母親來接我,將忍受一路的心理折磨:「父母辛苦工作,是要讓你們有出息……」這是要唸一路的。但最怕的是結尾,那伴著眼淚一起落下的重話:「咱們是黑五類的孩子,咋能跟別人一樣?一定要比別人更強才行!」

父親來接我,通常是一路沉默。到家後,會打到我泣不成聲。巴掌、掃把、腰帶等,視隨手可抓得到的東西而定。

三日過後,船過水無痕,孩子初心依舊。惹禍、懲戒、悔過、接著再犯,標準的小奏鳴曲式。但是心理上的傷痕,直到父母過世,仍然隱隱做痛。對於孩子的教育,我不肯重蹈覆轍。

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涵蓋:

注意力缺失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縮寫為ADD);

自閉症譜系(Autism Spectrum Disorder,縮寫為ASD)。

現代醫學搞出了很多名堂。但是兒童、少年基礎教育上百年來,就是教鞭二字。聽話就教,走神兒就鞭。

「有沒有可能,兒童的走神兒,跟成人語言枯燥無味有關?越是頭腦活躍的兒童,越是無法忍受那些緩慢、老舊的制式說教?」

羅伯特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是學教育的,但是我覺得你說得也有道理。ADHD是否是疾病,以及它的發病機理,仍然沒有定論。」

我趁勢推出自己的猜想:「比如我們與外界的溝通,是硬性規定的只局限於語言。或許ADHD、ADD和ASD的孩子,除了被迫要學習的語言溝通能力,仍然保留著其它溝通的方式,比如很多動物用嗅覺,用耳朵辨識雷達波,用皮膚感受聲納等等。人類不是沒有這些能力,而是在不斷退化中。」

「在傳統教育的基礎上,確實應該多留給這些孩子一些格外自然發展的空間。」

與羅伯特的談話,讓我學到了很多知識,也得到了更多的自信。所有的事情發生,都是有原因的。這是一段意外而來,卻是我期待已久的談話。

讓那些「棍子底下出孝子」的父母,繼續你們的棍子吧,我不信。

按照目前的統計數字,每四個學齡兒童,就會有一個被鑒定為不同程度的ADHD、ADD或ASD。當這個標籤貼在孩子的頭上時,學校和社會,都鬆了口氣,因為不需要繼續費時費力去教育孩子,可以坦然地把孩子推給醫生。我們做父母的,要不要深思一下:是孩子病了,還是社會也病了?

                                                         寫於2020年 4月25日

24 )終結篇

「終於要出院了。那久違的自由世界,差點天人永隔,我心繫良久的家人們,你們過得好嗎……

第二十四日

盼了這麼久,終於要出院了。親人、兒女、朋友,十幾天的分離,差點天人永隔。思念如一樽私藏的老酒,新釀的辛酸苦辣,春醒夏成,早蘊成了日思夜想的甘醇。

紐約的大女兒,一早就打電話來,祝賀我出院。她也熬過了病毒的折磨,現在在家工作。紐約的疫情,也漸漸得到了一些控制。死亡率下降趨勢明顯。大哥和大嫂,不忘致電戴維博士、詹哈比醫生等會診團隊的醫生和護士,感恩參與合作的機會,感謝各位的愛心付出。

一如平常每個早晨,我把床單、毯子、枕頭和床上一切用品打理得整整齊齊。明知道他們等一下,會統統撤走,可是當年軍訓留下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洗過澡,換回了自己的衣服,34的腰,竟變成了31!時尚的箍腿彈性牛仔褲,鬆垮得像個擠奶工的大碼低襠褲。瘦了25磅,現在才露出馬腳。

我把那件一路相隨的病患袍子疊好,連同身上左纏右掛的攜帶式的血氧計、心電圖、脈搏遙控設備一併放在床上。拍了個紀念照,發給了朋友圈:

    戰袍,戰壕,都留給下一位鬥士吧。兄弟想家了,先告辭了!(I will leave my armor and the bunker for the next warrior. I am returning home tonight.)

符合出院標準,但是畢竟肺部受創嚴重,說話仍呼哧帶喘地,猶如一八旬老翁。我盡量忍著不劇烈咳嗽,給每位員工打了電話。雖然每人個性相異,但是從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的聲音,興奮之餘,都聽得出掩飾不住的焦慮和不安。近一個月了,何止我被煎熬,大家都辛苦了。我對自己說,一定要抓緊時間,恢復健康,出院後再帶領大家一起拼。

海倫·新德里,幫我去樓下的院內藥房取來了兩大袋子藥。醫生要求我要給自己早晚各打一針血液稀釋劑。其中一袋,是六大盒60毫升注射針劑,要持續一個月的量。我一個大男人,卻是最怕這細細的針頭。每次護士打針,我都是把臉轉去一邊。這回竟要自己打?

海倫耐心地教我一些要領,「捏緊肚皮不鬆手,保證有足夠的皮下脂肪,針頭盡量九十度,緩推、快退,繼續前推,彈出保護罩……」為了早出院,我只好硬著頭皮,學習往自己的肚子上打針。我騙自己:這針劑要打入皮下脂肪,或許一個月後,鮪魚肚的脂肪,有可能也會順便稀釋些?

瑟芮蒂醫生明顯溫和了許多。昨天已經交代過的醫囑,她又重複了一遍。想了一下,又似不放心地:「沒關係,下個星期,你還會回來複診,有什麼問題,隨時打電話。」

她隨後取出一個還沒有開封的氧氣吸管:「請把這個作為紀念品帶回去。氧氣吸管幫你走過最艱難的一段路。它也會幫你走出紐約記憶的陰影。也許有一天,它再次會提醒你,你今天完成的不可能的任務。」

「複診那天,我應該不會在場,你多保重!」她意外地向我伸出了右手,正式告別。我握住她的手,很感動。按照COVID-19的新規定,醫生要盡量避免同病患接觸。連所有病患用過的一切東西,都是每天要嚴格密封銷毀。感動這醫生對病人發自內心深處的尊重。這女人,你夠狠!讓我流淚。

室外薄雲遮日,但是溫和宜人,正是林徽音詩中的人間四月天。海棠、杜鵑、玉蘭、丁香,太久沒有聞到這室外的天然氣息,連青草、樹木的味道都很醒神。但是邁出大門的那一瞬間,像是被誰又提醒了一下:回到了那個百廢待興的長安了。你準備好了嗎?

這幾天,我全部的心思幾乎都放在通過檢測達標。像是在跑馬拉松,一門心思在衝終點線。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過程中,人生的新希望油然而生。我已經志願申請,捐獻血清給醫院。他們可以分離出抗體,無論做研究還是後期的疫苗,都是造福於人的善事。不見得是為了報答誰,只是該做的事。我也準備參加我們社區的志願者,幫忙宣傳教育新冠肺炎的知識。但是現在直接面對這個似乎仍未睡醒的世界,我真的準備好了嗎?

美惠帶著小女兒和兒子一起,來接我回家。小女兒建議在我住院的10號樓前,拍個全家福。看似普通打個卡,卻是經過了多少個徹夜不眠、前途未卜的恐懼折磨的日子。在等著自動拍照的時間裡,我看著天上那片薄雲發呆,頭腦開始胡思亂想。像是返回大氣層的太空人,調整習慣了的失重,再次適應著地球引力。身邊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熟悉又陌生。猶如從生死未卜一瞬間的戰場,瞬間穿越回了平靜的生活。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將近一個月的磨難,幫我領悟,杜甫近兩年的顛沛流離,重回長安恍然隔世的感慨。我可以追上這個已經遠離我狂奔的列車嗎?我會克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嗎?新冠病毒,仍是一個令人提心吊膽的事實,我會被別人以平常心接受嗎?會有很多人問我得病的細節嗎?每問一次,我會不會就要再走回痛苦的記憶,又被折磨一次?拍了兩張照片,美惠看到我在走神:「好啦,不要再拍照了,一起來個大大的擁抱吧?」

我的家人!摯愛的妻子,乖巧的女兒,像個刺蝟動來動去的兒子,我們又在一起了!我緊張的心,又被家人毫不做作的愛融化了,還有什麼不能克服的呢?磨難讓我再次看到了愛,看到了力量,更見證了那牽著我手的父神。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謹以此紀念,在這個大時代下,二十多個活著的日子裡,一個普通人,所學到的人生功課。

寫於2020年 4月26日

「在那個慘烈的新冠肺炎病毒Covid-19人類保衛戰中,我沒有坐在場外袖手旁觀。我自願參與了新藥瑞德西韋(Remdesivir) 的雙盲隨機臨床試驗。可能我得到的是新藥,也可能只是生理鹽水,但是這個必要的程序,確認了這款藥效果的真實性,以及各種副作用的可能性,為藥的安全使用以及進一步的疫苗研究,做出了我的一份貢獻。

在多國1063位自願者中,我是最後一組。在我病癒離開醫院一個星期後,美國國家衛生院負責人,美國總統顧問,安東尼·弗契,在白宮新聞發佈會上正式宣佈,新藥 瑞德西韋的雙盲隨機臨床試驗成功結束,證實這款藥物滿意地達到預測效果,建議一線醫生,放心使用……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