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27號)                              

作者:虫二

21)

「大哥電話告知,母親曾住過的紐約老年護理中心,有一半老人因感染冠病去世,政府規定,死亡數字不納入疾控中心的報告。哥嫂幫助護理中心一位朋友的母親聯絡殯儀館,殯儀館因為屍體太多,處理不了而拒收。而另一邊,護理中心限期家屬把屍體移走……」

第二十一日  氧氣瓶

這是個大日子。每隔一天的新冠肺炎病毒檢測,血氧飽和度、血壓、肝指數以及血凝塊指數的分析,顯示病情有持續轉好的趨勢。白話一點:一切都在好轉,已經連續三次呈陰性,驗不出病毒了。

味覺恢復之後,食慾也大增。我不禁暗忖:這個新冠肺炎,根本就是餓出來的病!如果當初發現味覺消失的時候,馬上就醫,補充吃不下東西造成的營養不足,調整電解質紊亂狀態,打幾袋IV,說不定免疫系統不會垮掉,就扛得過去了。不過那又要多少床位和人力?把病人攆回家去自求多福,透露了現代商業社會,不以民為本,遇到大難,無能為力的窘態。

按照既定日程,我已完成了新藥試驗,可以離開試驗小組,告別我的明星攝影棚了。因為新藥瑞德西韋(Remdesivir) 有兩個特定的副作用:嚴重影響肝功能和造成血栓, 每一種都可能是致命的傷害。用金庸小說的用語作比喻:這款新藥就是七傷拳–傷敵七分,自損三分。拖著已自損不知道多少分的虛弱身體,我會被轉到普通病房,繼續下一個療程。因為是特定時期,大部分的普通病房都已關閉,為了保證志願參與新藥試驗的患者免受沒必要的干擾,我被安排在仍是一級隔離的負壓病房。獨立的病房,不再是眾目睽睽會診中心的焦點病人了,像是不再被聚光燈追逐的退休明星。

伊琳妮·瑟芮蒂醫生,是一位異常嚴肅的伊朗裔女醫生。或許有宗教、風俗和男女平權等多種複雜的因素,使她與我初次見面時,不苟言笑,如履薄冰。

「COVID-19治癒出院的患者,多有肝功能異常和血濃度異常粘稠的情況。我們會繼續觀察幾天,視每日的檢測報告而定。你的肺部恢復仍有待加強,目前還是維持在三個半立升。如果其它指標沒有大礙,我們可以考慮讓你提前出院,但是要攜帶氧氣瓶,直到你可以獨立呼吸。」

「瑟芮蒂醫生,待她一板一眼,讀教科書般的宣佈完對我的審判,我試著謹慎擇詞,簡短而直率:「我尊重醫生的專業決定,絕對會一切配合。我知道您很忙,可否給我幾分鐘時間?」

「當然。」她略顯意外,但是不動聲色地謹慎面對。

「這個氧氣吸管,在我的心裡是個極大的陰影。兩年半前,我母親仍在。在她過世前的整整一年,我每週開車來回五百英里趕去紐約,照顧在護理中心的年邁的母親,她就是戴著這個氧氣吸管,每週盼望著兒子的來訪。有個隔壁房間的老太太,也是戴著同樣的吸管,大概是老年痴呆症,看到我來看媽媽,總誤以為我是她的兒子,拉著我的手說:娘知道你忙,還要照顧孫子,一個月看我一次就好了,工作要緊啊。我有時會順便給她餵飯,有時還要違心道歉,說兒子來晚了,讓她擔心了。那個護理中心,大哥上個星期告訴我,有一半的老人感染COVID-19死掉了;剩下的一半,不允許接回家,也沒有其它的地方去,現在只能留在那裡等死。他們死掉的數字,政府也規定不納入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報告。那些死掉的老人中,就有那個每次都把我當成她兒子的老太太。也是上個星期,我的大哥和大嫂,義務幫其中一個朋友的母親找殯儀館,她也是死在那個護理中心。殯儀館一直不接電話,開車去敲門,才知道,屍體太多,他們根本處理不了。但是護理中心,又要求家屬限期把屍體移走封閉火化!這是電視上看不到的,紐約市這一分鐘正在發生的事。」

瑟芮蒂醫生略顯不自然地移動了一下兩腿的重心。

「我仍會遵守醫生的建議,也會立刻開始肺部的復健,但是在可能的情況下,我能不能不戴著氧氣吸管回家?」瑟芮蒂醫生靜靜地等我說完,禮貌性地又思忖了一下:「我理解你的意思,下午等新的檢驗報告出來,會依照數據,同其他醫生會診,再來制定你出院前的復健方案。請早些休息吧!」

她口氣緩和了些,臨走前,忽然又若無其事地回頭問了一句:「那個護理中心在哪裡?」

「北方大道和帕什斯路,法拉盛。」

接下來的一下午,我不斷玩味這最後回頭一問的含義。我直率慣了,最怕分析對話中的弦外之音。這女醫生,太高深莫測!

傍晚,判決書來了。可能是擔心當面談話的情緒化,瑟芮蒂醫生冷靜聲音,是從24小時監控的內線話筒中傳來:「王先生,檢驗報告顯示,你可以提前出院。鑒於你對氧氣吸管的心理負擔,我們設計了一個心肺運動測試。自明天開始,你的氧氣會減半,兩天後,完全停止供氧,只在晚上提供一個立升的氧氣,以保證安全。之後,你會經過一個六分鐘的無氧快走測試。如果通過,你可以不帶氧氣出院。這是一個有點殘酷的特別設計。當然要得到你的認可。」

「我同意!」我毫不猶疑地回答。

俺想家了,再高的山也擋不住俺回家的決心!                 

寫於2020年4月23日

22)

「肺炎不再但肺葉上傷痕累累,病毒橫屍遍野。壯烈犧牲的抗體、被綁架的變形的蛋白和其它死亡細胞組織,佈滿了我那剛被挽救回來的肺……」

第二十二日

有個老電影,《愛是妥協》(Something’s Gotta Give),台灣譯成《愛你在心眼難開》,是一部發行於2003年的美國電影,導演南希·邁耶斯,主演傑克·尼科爾森、黛安·基頓和基努·里維斯。

影片中間的一個情節是:剛剛心臟病發作後幸存下來的老傑克,愛上了女友的母親黛安。年輕帥氣的基奴醫生,也愛上了黛安。專業但又妒忌的基奴醫生,給情敵開了條件:如果能成功爬過十二階海灘木梯不咳不喘,才可約會;否則心臟病復發,有可能會死在約會的地方。為了這人生最後的黃昏之戀,傑克放棄一切雜念,拼老命每天訓練,終於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我難忘站在梯子頂端的老傑克,對自己說:「今晚約會!」

我在牆上的記事板上,紅筆寫下:荒島上最後三天(the last three days on this island),然後狠狠地對自己說:“三天後,我要不帶氧氣瓶,瀟灑地走回自己的家,重溫我久違的感動!”

這簡單的盼望,提前啓動了我的魔鬼訓練。既然要氧氣減半,何必等到明天?幹嘛不現在就開始?牆上的氧氣閥門,很容易調整,我把流量降到一半,先坐著適應一下。有點悶,但是可以忍受。接著我開始花時間,反復練習使用誘發性肺活量計 ( incentive spirometer ) ,訓練恢復肺呼吸功能。

肺炎不再,但是在免疫系統,新藥和病毒的三方混戰的結果是肺葉上傷痕累累,病毒橫屍遍野。壯烈犧牲的抗體、被綁架的變形蛋白和其它死亡細胞組織,佈滿了我那剛被挽救回來的肺。所有這一切殘垣斷壁,全部要靠肺自然消化吸收。

年輕時曾有2200毫升的記錄,現在吸氣不到750毫升,已經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咳嗽不斷。嘉絲汀·玻利維亞進來送晚餐,看著我苦苦掙扎的窘態,笑著解釋給我聽:人習慣用鼻子呼吸,鼻腔粘膜組織,將吸進的乾燥空氣,調節成較潤濕的、易接受的空氣。直接用誘發性肺活量計,吸入的空氣太乾燥,咳嗽是正常的,要多喝水以保持喉嚨濕潤。

我調整了方法,果然咳嗽減輕了。我繼續堅持到晚上。從住院開始,已經不再看電視。每天除了定時寫日記,回覆讀者的問題,從不閒滑手機。抖音、頭條、簡書、美篇,所有當下的那些「時尚」一律不沾。每天可用來做復健訓練的時間其實很多。

晚飯後,還有一個小時的體能恢復訓練。馬步下蹲,十個一組;擴胸運動和俯臥撐也是同樣。俯臥撐做得實在勉強,但是還是堅持,聊勝於無。

第二天一早,護士遵醫囑將氧氣調到2立升。護士走後,我咬牙降到1立升。1立升的概念,就是幾乎感覺不到什麼氧氣。因為瑟芮蒂醫生是通過內線話筒中傳達的說明,我把六分鐘誤聽成了六十分鐘,使我的復健訓練,尤其艱苦。但是為了能拿到回家的「單程車票」,又是我自願的選擇,沒地方去訴苦,只有默默咬牙硬撐。我想著美惠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是怎樣在這個慌亂的世界裡硬撐;大嫂志願當義工,一大早五六點鐘,就離家帶著同樣志願加入的兒子,取貨,送貨,硬撐著一整天,給排隊領的人們發派食品;我的員工,在我染病後,也全部確定輕症感染,靠著微薄的補助,硬撐在家裡,等著我康復,再帶著他們重新打拼。我沒有選擇,只有硬撐。

晚上,我狠心決定徹底關了氧氣。由於人在睡覺的時候,心跳趨緩,肺部呼吸相應減量,沒有氧氣作輔助,是相當危險的事。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拼了!反正有人24小時監視,應該不至於有什麼陰差陽錯。再過一天就是考核日,今天不賭,就沒有機會了。

早晨起來,頭昏沈沈的,但還活著。嘉茜·孟買,來自印度,喜歡泰戈爾詩集的護士,整理東西的時候,注意到我一直沒有用氧氣:「王先生,你是剛剛摘下氧氣的嗎?」

「……我不記得了。你們不是只注意血氧值嗎?我的情況還好吧?」我開始轉移話題。其實我要挑戰國軍「天堂路」的消息,因為鮮有先例,又被我暱稱為「約會許可證」,很多人既覺得好奇,更充滿關心。我耍的小伎倆,嘉茜早猜出幾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提醒我多喝點水,不要著急。

臨離開房間,我重新改了牆上的記事板:荒島最後一夜,一定要拿到回家的單程車票(the last day on this island, I will get the ticket to see my family!)。

儘管最後搞清是六分鐘,不是六十分鐘,讓我慶幸了半晌,但是很快意識到,實際的測驗要求,並不簡單:我必須要穿上平常的衣服,再穿上醫護人員穿的那種全套防護衣,接上血氧濃度計、血壓計、心跳和移動式心電圖儀(EKG),戴上氧氣吸管,還要拖著一個備用的沉重氧氣鋼瓶。然後沿著一條長廊,快步往返六分鐘,不能減速,不能因咳嗽而中斷,不能停下來再走。

我略有些緊張地拖著鋼瓶開始快行,但是想著這一拼,就可以回家了,很快就進入了狀態。看到幾個護士,躲在長廊經過的玻璃窗後,伸出拇指為我加油,我更信心大增,大踏步地完成了六分鐘的無氧快行測驗。檢驗結果出來,一切數據正常,無異議通過!嘉茜、海倫·新德里、莎拉·貝塞斯達,乾脆走出來,到走廊上鼓起掌來。不苟言笑的瑟芮蒂醫生,也意外地透過內綫廣播,祝賀我成功完成這不可能的任務。

我辦到了!我心繫良久的家人們,「海灘上的木梯」已被踩在腳下,我就要回來了!

寫於2020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