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出手

4 月 24, 2021

(【小說園地】第 21號)

作者  張純瑛

讀書會討論張愛玲的短篇小說,我批評《沉香屑–第一爐香》故事不合情理﹕交際花出身的富孀梁太太,以美麗服飾、優渥生活攏絡家境拮据的姪女葛薇龍,把她當餌勾引男人,然後橫刀奪之佔為己用。梁太太徐娘半老,豈能將男人們從年輕漂亮的葛薇龍那兒搶過來?太不合邏輯了!凱凱說,我倒知道一個關於釣餌的故事,它合理多了。於是,凱凱說了一件發生在她哥哥身上千真萬確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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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收欠佳,「人民公社」的幾條漢子頗感抑鬱;次年的一月底某晚,五人涮火鍋時聊起,猶是百思不解。

七十年代初,中國大陸留學生尚未如海潮湧入美國大學,中國學生主要來自台港澳。以理工出名的X大學,中國留學生男女比例懸殊,女生只要長得還可以,不愁無人追求。每年秋季班一開學,新來的中國女學生立刻像樹上成熟,泛著金黃光澤的橘子,招引口渴的光棍們一擁而上,爭相採擷。

「人民公社」是校外一棟老舊房舍,五個房間租給學生。不知哪年開始,搬進搬出全是中國學生,幾位老兄平常各忙學業、打工,晚間聚在廚房裡烹煮簡單晚餐,圍桌一起分享,恰似人民公社,因以名之。歷年來,公社成員每秋或多或少總有人「秋收」有成,乃至因此結婚搬出人民公社,脫離棍籍。

那年秋季,來的八位女孩有七位被搶走,可「人民公社」的五位社員,竟沒有一位有所斬獲;問題,就出在剩下的那一位身上!

葉子,他們這樣叫她,身材高挑,長髮披肩,眉目與體態有幾分紅星葉楓的韻味,在幾位女生中容儀最出眾。追求者絡繹於途,卻全被她冰冷高傲地摒拒於千里之外,一時哀鴻遍野。

那年的「人民公社」五豪傑,據說是公社有史以來條件最好,眼界最高的成員,他們相當自負,懷抱「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的鴻鵠之志,認為要追就得追富有明星級光輝的葉子,否則寧缺勿濫。各人先是不動聲色地私下分別展開攻勢,孰料先後鎩羽落敗,不經意間漏口風聊了開來,原本說不出口的屈辱便成敵愾同仇的公憤,背後對葉子早已怨聲載道。半年過去,葉子仍是形單影隻,傳聞校裡其他中國單身男生也未能突破防線,於是他們開始猜測這葉子是怎樣回事,眼光高到X大無人能進慧眼,難道,她已名花有主?向女生們打聽,她們對獨來獨往的葉子所知亦極有限。

那晚,五人涮火鍋天南地北閒聊,不覺又猜測起葉子何以如此難攻。點子王大頭想起一條最後之策,他說﹕「看來全校中國光棍中,只剩阿木可以死馬當活馬醫,派他出去試試身手。」此言一出眾聲喧譁﹕「來X大生物系讀博士學位兩年多,他仁兄從未追過一個女孩,講話動不動臉紅,一出馬就追高段班的葉子?開什麼玩笑!」等大家住了嘴,大頭方閒閒說道﹕「現在,就只有阿木沒試過,是最後一著棋子。追不成無妨,反正誰沒敗過?追成了嗎,嘿嘿…」大頭賊賊地泛起莫測高深的奸笑。嘿嘿什麼?沒有人追問下去,反正連名帶姓有三個木字旁,人又老實木訥,而被大家呼為「阿木」的那人,不比他們哪一個更有魅力,絕不可能追到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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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走出學校餐廳,路燈映照著漫天雪花,但片粒不大。X大位於美國北方,嚴冬漫漫,下雪與下雨一樣平常,阿木仍踱回實驗室繼續工作。可那晚,他突然像受到某種神秘的召喚,情不自禁彎道向圖書館走去。

過去兩年半,他為課業和實驗忙得焦頭爛額,加上天性內向羞怯,不愛與人爭,對校園中粥少僧多引發的「君子好逑」遊戲素來置身事外。幾天前,「人民公社」的五人約他過去吃飯,說願意合出兩百元,請他將一位女孩葉子邀去參加中國同學會舉辦的情人節舞會。他一個月的獎學金僅三百左右,兩百非戔戔之數,當然為之心動。他們還說,邀請到了他的任務也就完畢,不得進一步「染指」葉子。

走出電梯,阿木對照著手上的紙條,按圖索驥般進入未曾到過的圖書館五樓,橫過閱讀廳,穿過一列列書架,左轉走到底,右轉過冬青盆景,是一間更寬敞的閱讀廳…依據這份「尋寶圖」,啊哈!果然看到右邊第三扇窗旁的單人桌,坐著一位女孩,應該就是每晚必在固定地方讀到圖書館關門的葉子。

「人民公社」群賢和阿木,都把這任務當玩笑話,誰都沒有認真。他拖了好幾天才來,也只是想看看她到底美到什麼程度。揀了張斜角桌坐下,阿木偷偷打量著這位被眾人又恨又愛的女孩。垂首斂眉專注看書的葉子,帶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凜然之氣。她猛一抬起頭來,見到陌生男子盯著自己,狠狠瞪了他一眼,埋下頭繼續讀書。

這抬頭一瞪,可讓阿木如同被點了穴–看傻了!然而,那股冷傲之氣,讓他感覺自己是對方眼中的無聊男子,油生打退堂鼓之念。阿木把玩著手上的筆,心想沒有必要自取其辱,不如就此回去,反正壓根兒就沒想過會得到兩百元意外之財。可他又捨不得站起身,低頭望著書發呆,不時偷瞄著葉子,竊望她再抬起頭來瞪他一眼。不知過了多久,噗!一室的燈光瞬間變黑–啊,停電! 

他進來時,這一區還有幾位學生,一停電,黑暗中了無聲息,想來他們之前都已離去。當場只有葉子和他兩人,瞭解這點,他明白老天爺出手幫他一把了!於是對著葉子的方向說﹕「不要怕,我過來帶妳走出圖書館。」一片漆黑中,他扶著桌子摸索著走向葉子,一邊重複著說﹕「妳在哪裡?」半响沒有回應,他開始懷疑是否騷擾了她,卻聽得黑暗中傳來清晰的語聲﹕「我在這裡。」他循聲找到葉子所在,伸出手說﹕「牽著我,我們一起走。」一只冰冷的手撞上來,輕微打著顫,頓時讓阿木興起自己是騎士的感覺,他正深入惡魔地窖,要救出遭到囚禁的公主…

牽著葉子的手,兩人摸索著在書桌與書架間前行,漸漸那手停止了顫抖,反而變成她引領著他,走過她更熟悉的圖書館五樓,到達樓梯口,樓梯間有備用發電機發出的光量,讓他們順利下到一樓大廳,只剩下幾位圖書館員在門口連聲致歉。

走出圖書館,兩人驚訝地看到墨漆的天空一如破了洞的黑絲絨棉被,棉絮紛紛揚揚傾洩而下,這場雪下得異於常態的急劇,積雪壓斷樹榦,砸斷電線,校區及附近地區多處停了電。一片黑暗中,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和漫天遍地的厚雪。不斷將腳從雪裡拔出,再插進雪中,沒走幾步已氣喘吁吁。頭上身上也沒好過,猶如陷在坑裡,上面不斷有人灑下白土,欲將他們活埋。他扶著她的手臂掙扎在雪地裡,以不容商量的語氣說﹕「今天晚上只有請妳在我住處委屈一下,因為妳住的地方要走較遠的路…」

葉子明白,若堅持回到宿舍,等於要護送她的阿木艱辛地走兩段路,很識相地同意了。那晚,她就睡在阿木只有一個房間的住處一隅的舊沙發上。

經過停電與雪地驚魂,兩人身體都極疲憊,可生平第一次和異性同睡一室,兩人都久久無法入睡,乾脆在黑暗中一來一往閒聊起來。阿木發現,葉子霜寒雪傲的外表下,個性其實謙和平易,甚至帶點天真稚氣。

「妳知道嗎?人家都在背後說妳好驕傲,還猜妳是不是已有了男友,為什麼拒絕一個個追求者?」

葉子聞之靜默不語,好半晌,才幽幽說道﹕「其實我一點都不驕傲,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在台灣時感情受過重創,幾乎崩潰;現在來美國唸書,改讀與大學所修完全不同的領域,讀得相當吃力,更不敢碰觸感情。為了怕人家死纏爛打讓我分心,拒絕他們時特別拉長一張臭臉…」

聽到葉子形容自己「拉長一張臭臉」,想到眾人為此神魂顛倒,阿木不禁哈哈大笑。一和女孩講話就臉紅的毛病,在漆黑中不藥而癒,人一輕鬆,幽默感自然流洩,話多得他自己都吃驚,且妙語如珠,逗得葉子呵呵笑!

幾天後,當他牽著葉子的手走進已經開始的情人節舞會,雖然光線調到情調浪漫的幽暗,他仍能感受到全場男士們投來火炬般的目光,盡是熊熊燃燒的妒火!

那瞬間,阿木決定放棄兩百元,葉子的手都握過了,他知道自己無法遵守今後不「染指」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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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凱凱停下來喝一口茶,大夥聽得一愣一愣,亞美先打破沉默開口問﹕「那大頭怎麼反應呢?」

葉子和阿木找了空椅坐下,阿木不會跳舞,呆坐著顯得無聊,便起身走到茶點桌前替葉子倒了杯汽水,回到座位一看,葉子已被大頭請到舞池中跳著吉特巴。之後,「人民公社」的成員外加曾被葉子饗以閉門羹的一眾男士,一個接一個過來請葉子跳舞,反倒是把葉子帶來舞會的阿木,從頭到尾沒下過舞池。

「這就是大頭原先的盤算﹕讓還沒被拒的阿木試試看能否邀出葉子;成功了,證明葉子並非名花有主,攻不下的鐵板一塊。那麼,外貌比阿木俊帥,身材比阿木高大,談吐比阿木詼諧,舉止比阿木體貼的大頭和「人民公社」其他四傑,加把勁絕對能把葉子從阿木那兒奪過來。這與梁太太利用葛薇龍釣人的戰術,不是異曲同工嗎?」凱凱說。

舞會過後,男士們又紛紛對葉子展開攻勢;可出乎大家意料,葉子仍拉長著臭臉一一拒絕。只有阿木邀約看電影、散步、上博物館、甚至買菜、一起烹調,她總欣然答應。雪夜一晚驚悚,讓她對阿木產生一種生死與共、患難相依的貼心情感,覺得可以把手交給這樣一個可信賴的男人,由他攜著走過幽暗,穿過風雪。

最讓「人民公社」五傑氣得牙根發癢的是,不論他們如何旁敲側擊、威脅利誘,阿木就是不肯說出如何融化冰山美人的密訣,只幽幽地拋下一句﹕「冰山還需冰雪融!」從此,這個謎團成為X大中國留學生圈內代代相傳的「懸案」。

「人民公社」五傑開內部檢討會議,結論是﹕不應該沒合算八字就派阿木出馬,葉子,本來就是依「木」而生的呀!究竟是老天爺看不慣大頭等人的惡作劇而出手幫助阿木?還是老天爺自己手癢,親自搞了一場惡作劇,卻失了準頭便宜了阿木?畢竟,那場雪的量厚與快速,事後都讓氣象局瞠目結舌,跌碎一地眼鏡。

《傾城之戀》敘述香港淪陷於日本戰襲,白流蘇與花心范柳原驚險叢生下逃過一劫,而結為夫妻,張愛玲寫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城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

我對凱凱說,你哥哥阿木的故事可以這麼講﹕「一場出乎意外的急驟傾雪成全了他…也許就因為要成全他,一個大學城停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