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活著 (19,20)

4 月 23, 2021

(【傳記/回憶】第26號)                              

作者:虫二

19)

「自願參加隨機雙盲新藥臨床試驗,因而有機會入住NIH(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由海軍陸戰隊警衛,國安一級防地……這裡謝絕一切訪客,作者台灣籍妻子是如何親身把花籃和謝卡送進去呢?……

第十九日

美惠,帶著一個自己插的玫瑰大花籃,20份我的感言謝卡,和送給我的一點私人的日用品,驅車前往NIH。小兒子路易斯(Louis)堅持要跟著一起去,要在爸爸不在的時候保護媽媽,還要堅持坐在前排副駕駛的位置。他倔強地堅持:「如果警察因為年齡攔下我,我就告訴他,我現在是家裡唯一的男人,我不保護媽媽,那你把爸爸還給我!」跟媽媽一樣的倔強。

母子二人來到NIH大門口,立刻就被大陣仗的,負責安全檢查的制服警察攔下了。警察聽了我太太要進NIH的理由,不停地搖頭,覺得不可思議。

「你要給護士送花?」

「還有給我先生的一點私人物品。」

「女士!我無意冒犯你。但是,這裡已經是國安一級防地。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早點回去吧?」

美惠被趕到大門外。她靠在路邊,握著路易斯的手,開始禱告。美惠還沒有信主,可是自從我進了重症監護病房(ICU),無助的她開始用她的方式禱告。過了大概五分鐘,制服警察敲了敲車窗,他盡量不去看美惠臉上掛著的淚痕,「其實這裡也是不允許停車的。你們可以走了嗎?我再解釋一下:這樣進NIH是絕不可能的。」

「我的花和謝卡還沒有送到,我不能走。她們救了我先生的命,至少要知道我們心存感謝!」

警察嘆了口氣:「我不保證什麼,但是我再去幫你問一下。」

沒有通行證,沒有預約,沒有任何內部人員知道這個行程。停在門外車輛的引擎也沒有熄火,停留超過十分鐘。警察的報告還沒有到,國安局監控系統,已經自動啓動了警戒狀態(Safety & Security Protocol)。一輛野戰迷彩悍馬軍車,疾馳而出,橫在美惠的車前。四個全副武裝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和一隻德國黑貝狼狗跳出戰車,立刻開始了嚴格的車檢。加長式反光鏡像一個探雷器,把車底檢查得一絲不漏。美惠和兒子先是被命令把手放在前面可看見的地方,等待車檢,然後又被命令分別走出座車。狼狗在車上轉了兩圈,又環繞母子,檢查是否有過炸藥的痕跡。母子倆接著要走過一個金屬探測器鐵框架,確認沒有攜帶任何武器。美惠和兒子忍耐著,一聲不吭地接受了這一切。

就在海軍陸戰隊隊員結束例檢,準備駕車揚長而去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一直忍著默默無語的美惠,突然用從來沒有過的高分貝聲音大吼一句:「那我的花和謝卡給誰呢?你們以為我會就這樣離開嗎?」

車上四個表情嚴肅的軍人和兩個遠遠觀視著的制服警察,都被這聲大吼震撼得一時不知所措。望著淚流滿面,怒火沖天,不顧一切狂吼的嬌小女性,六個大男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見過無數火爆場面的軍警人員,肯定低估了這個女人的韌性和霸氣。

少頃,軍車還是緩緩地離開了。又過了十幾分鐘,兩個軍人和一個戴著耳機的便衣彪形大漢客氣地走到美惠的車前:「我們理解你的情況,我們決定破例幫你轉送你要送的東西。我們保證把它們送到加護中心的護士站。」

美惠這時打通了我的手機視頻:「我先生想跟你說話。」

我仍在ICU床上,說話斷斷續續:「感謝先生禮貌待人,這是個沒有預約的來訪。她不是來看我。你我不會有這個對話,如果不是蜜雪爾·馬里蘭幫我深埋了輸液管,將新藥一次到位;如果不是珍妮佛·密西根一連兩夜不眠不休控制我的高燒;如果不是奧克蘭·喬治亞及時發現我的血氧值不正常,果斷地調整氧氣流量……」我沒完沒了地說,彪形大漢毫無表情地聽。特勤局人員,實在冷靜得可怕。特殊任務使然,他看起來淡定得像個魔鬼終結者。

「這花和謝卡,我要美惠親自送到這些護士手上。」我有點黔驢技窮,似乎沒什麼說服力地結束了長篇訴求。只盼奇跡了,我暗暗在心中自語。

「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現在通知10號樓警衛,你太太可以把花直接送到警衛那裡,他們可以轉送給護士站。這已經是我能效勞的極限。」我很意外他不動聲色的冷靜和果敢的決定。

他一邊登記車牌號碼和ID,一邊看似若如無其事地對美惠說:「珍妮佛·密西根是我太太。我很高興,能為你先生的康復幫上忙。這是你和兒子的通行證,請把它掛在胸前。」

彪形大漢站在檢查崗外,放行美惠的車子經過。小兒子路易斯認真地抬手,向他致以美式軍禮。他酷酷地站著,沒有回禮,只是尊敬地目送車子向10號樓駛去。

10號樓,就是我的病房所在。除了一樓大廳,整個樓是在隔離狀態下。美惠到的時候,兩位警衛已接到通知,早在大廳門前等待了。美惠沒有把花交給警衛,堅持要見到護士。這時侯,一個女人,在雨中牽著小兒子的手,堅持要把花送給護士的故事,早已傳遍了NIH。

正在為我輸液的嘉絲汀·貝塞斯達看到我和太太剛才的視頻電話也很感動。嘉絲汀沒有當過兵,卻是最像軍人的護士。我常稱她嘉絲汀上尉。我告訴美惠:「你已經跨過了紅海,一定要有信心可以走出曠野,就在大廳等著,哪裡也不去。」

「嘉斯汀上尉,去把你們的花取回來!」

美惠見到嘉絲汀上尉,按台灣女人最尊敬的禮節,牽著兒子的手,給了她一個久久的,深深的,超過九十度的鞠躬禮,所有的焦慮、委屈以及由衷的感謝,一切盡在不言中!開放式大廳,所有的人都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接下來的幾天裡,走廊上常看到拿著單枝玫瑰的下班的護士。我的那二十份謝卡顯然不夠,很多護士們自己復印了謝卡,帶回家裡,讀給她們的家人聼。對護士們的感謝,就這樣藉由天使們自己的翅膀,飛到了千家萬戶。神從來沒有停止讓我們見證神跡奇事。

寫於2020年4月21日

(20)

「走廊上,護士推著一張蒙著塑膠罩的床緩緩經過。看到這一幕,不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第二十日  擦肩死神

這是一個陰雲纏綿的早晨,細雨飄灑在窗上,讓人聯想到離人的眼淚,孟夏點滴沁入心頭。

走廊上,一張蒙著長方形塑膠罩子的床,緩緩推過我的玻璃門前。醫護人員們似乎都繼續忙碌著眼前的事。但是仍有幾個護士,把臉別向一邊。推床的是牧場老爹和北疆上尉,他們推到隔離區交界處,另外兩位壯漢已經等在那裡,四人交接後,蒙著長方形塑膠罩子的床,繼續向電梯方向緩緩移動。

黛茜.莉察夢蒂拉開門進來,如同今天的天氣,少了些熟悉的陽光。看著她只是默默地換藥、打降血脂針、量體溫,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她:「剛才推走的是隔壁6365房的吧?」黛茜黃色的PPE不自然地抖動一下,她慢慢地轉過身來,「是,不過他原來的情況就不好……」

我知道,醫院非常忌諱八卦這種話題,便轉過頭去,不再說什麼了。

護士們每天同病患在一起,不僅漸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也牽連著每位醫護人員的專業成就感。任何一個病患,提前走到了盡頭,縱有一千個理由,也安撫不了內心的失落。

人生有很多需要沉默的時刻,這是其中一個。語言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顯得捉襟見肘。「6369房的,和你差不多,也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上了呼吸器連續八天,昨天已經轉普通病房了。你也快轉普通病房了!」她忽然換了興高采烈的語氣。

我佩服她的情緒控制能力,不過我心裡想,我只有五十幾歲!看這鬍子留得,是不是有點入戲太深了?

人的生老病死,確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深切體會到它的哲學意義。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是那種望露水滴,便反思樹葉動的感性思維型。人的一生確實太短,不留遺憾,是唯一欣慰的超脫。

我想起與朋友共同主持的一個系列《每週一典》,因我住院而中斷。最後沒來得及推出的一集是《解劍拜仇》:

漢許荊兄子世嘗殺人,仇者將殺世,荊乃跪拜仇者曰:「兄早沒,只一子,原殺身代之。」仇者曰:「許掾郡中稱賢,何敢相侵!」因解劍去。事見《漢書·許荊傳》。

(漢朝時期,許荊的侄子許世曾經殺人,仇家要殺許世,許荊向仇家跪拜求情說:「兄早沒,只一子,願殺身代之。」仇家說:「你是郡中的大賢人,我們怎麼敢殺你呢?」於是丟下劍就離去了。)

自我患病隔離,親人、朋友、鄰居、詩友,熟悉的和不認識的,紛紛用各自的方式為我祈福。住在重災區紐約的兩位朋友,自己也似輕症,仍冒險走在危險的街道上,為我郵寄來急需的中西藥;內子的台灣同鄉朋友,綺龍和雅萱夫婦送來軍中急救包,和自己親手縫製的口罩;國內一位近八十歲的忘年詩友,自己信佛,卻到處找基督徒朋友,央求他們為我禱告。虫二胸中點墨無幾,不足以書盡這拳拳之情。

這滿滿的愛,即使我明日躺在那塑膠罩著的床上路,也人生無憾。但是望著那張落寞離去的床,一件無足掛齒的芝麻小事,卻開始糾結在心頭—

里昂·波托馬克是一位七十多歲的法官朋友。我幫他設計了全套廚房、浴室和酒窖。因為我們施工要求嚴格,信守合同,細節處理到位,老先生不僅滿意,還與我成了無所不談的忘年之交。大概兩年後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他發來的電子郵件和照片。告訴我,有人提醒他,浴室的燈裝反了,「不夠專業」。

浴室的燈現在大部分設計成上下正反裝皆可,依客人喜好而定,根本沒有裝反了的事情。「不夠專業」,是不專業人士最喜歡掛在嘴邊批評別人的口頭談。我知道一定是哪個業餘打工的,為了攬活,討好客人在胡說八道。

我回復他,裝修的時候,你每天都在現場,每個決定都得到你首肯。兩年後才發現不對,略顯牽強。但是我會馬上派人,幫你免費調整。我帶著情緒的回復,顯然傷到了他的自尊心,我忘記了他仍是在職法官。在美國,藐視法庭,可以隨時遭處罰。他果然立刻發來存證信函–他將找專業人士鑒定,我將負責全部後果。

我也不遑多讓,同樣回復以存證信函,任何「專業人士」必須有州政府專業執照,我必須在場監督,如果未經我同意,擅自動了我裝的任何東西,相關保修條款,立刻作廢!

老法官怒不可遏。如此不專業的行為,還要強詞奪理,不可禮遇,他要我保證限期改正,並從今以後彼此不再是朋友。

東北人的脾氣,立馬引爆–既然不是朋友,那就在商言商。老子不去了,你找人自己修好,把帳單寄來,我保證一分錢不會少你的,還加你20%安撫費!一盞不足百元的燈,搞到唇槍舌劍,反目成仇,實在是始料未及。賬單一直沒有寄來,從此少了一個朋友,多了一個仇人。

去年夏天,被老師們懷疑有多動症(ADHD)的兒子考入資優學校,想到里昂曾關心我兒子的情況,還曾帶他參加智商(IQ)測驗,我發了電郵,感謝他對我和孩子的關心。沒有回音。

這個平安夜,我郵寄一份聖誕卡,祝福老人夫婦主內平安。仍然沒有回音。每當夜深自省時,常暗自後悔,對錯真的有這麼重要嗎?是否自尊和驕傲,蒙住了我的眼睛?

紐約疫情開始引起全國關注,老先生知道我的親人多在紐約,意外地發了一極短的簡訊:「我唯一的中國朋友,保重!」

可惜我已經隔離在NIH,正在與死神拔河,沒有看到簡訊。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發現手機裏堆積了大量的短信和電郵。其中竟有十二封是他的關切短信,每一封都很簡短,但是字字充滿了真誠。

「因為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聖靈所結的果子,就是仁愛,喜樂,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實,溫柔,節制。這樣的事,沒有律法禁止。」

我要抱著這根驕傲的朽木,獨自一人,飄在水上多久呢?我一咬牙,接通了里昂的電話。老人的聲音有些虛弱:「我知道是你。感謝上蒼,我們有生之年,仍可互道早安!」

        我的喉嚨哽咽了,「是主提醒我,向你道歉。」

    我們何等幸運,再次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