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25號)                              

作者:虫二

(17)

「有些朋友對瀕死現象非常有興趣,很希望我能提供細節。我思考再三,還是婉言謝絕了……

第十七日,祂有聽到

四肢依舊疲乏無力,動輒刺痛;身體有規律地定時發燒,靠退燒藥維持現狀。咳嗽仍然是全部痛苦的主要導火線。一旦牽動,就是持續幾分鐘的痛苦聯動。但是意識會週期性清楚些。甚至自己也開始懷疑,跟隨神在曠野上狂奔七天的記憶,是否只是幻覺。有些朋友對瀕死現象非常有興趣,很希望我能提供細節。我思考再三,還是婉言謝絕了討論。當神開啓了一扇門給我,我是帶著信念走進去,還是拍張照片,炫耀給我的朋友圈呢?如果只喜歡站在門外打卡,對門裡的故事沒有興趣,徘徊在門外的日子還會很久。

早晨,一位資深的男護士進來。抽血樣,安排吊針(IV)和配藥,問寒問暖,與其他護士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沒有問過他的名字,我稱他為牧場老爹,一是因為他和藹可親彷彿看到自己的父親,二是因為他的德州老牛仔式的鬍子,不同於其他女護士。

牧場老爹問我是不是要洗把臉。他是唯一這麽問過我的一位,一句話問得我感激涕零。是啊,這四天來,汗裡來,淚中去,我早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年油膩男了!還是咱們爺們兒互相在乎彼此的形象。女護士們大概覺得男人怎麼折騰,也就是那個樣,根本沒引起她們的注意!這也是一次對男士們的提醒—感動女人,是靠心,從來不是靠型。

我執意自己站起來,配合這人生中第一次被另一個老男人洗臉。這種男人之間的笨拙互動,讓我回憶起早年過世的父親,這種略嫌尷尬又直率的第一類接觸,讓我感動。

自從牧場老爹幫我洗了第一次臉,我就努力開始了重症監護病房(ICU)生活中半獨立自理的新階段。左手上戴著設計複雜的連動式血氧計,左手臂上纏著定時啓動血壓計,手腕上是靠手術插入了一個動脈取血樣裝置;一個約半公尺長的靜脈深埋輸液細管,從右手臂蜿蜒曲折,穿過肩膀的靜脈,可以接近心臟;一個靜脈血液取樣裝置在右手肘處。身上粘著十根心電圖(EKG )傳感器和電線。所有這些都連接到中央控制系統,稍有異常,警鈴大作,監控人員會立刻發現,進入緊急狀態。所以我的每個動作,都如同帶著手銬、腳鐐,在眾目睽睽的舞台上,跳著慢動作的經典芭蕾。

但是追求獨立的慾望和多年潔身自好的習慣是難以打折扣的,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古訓根深蒂固。我想方設法,經歷了數次有驚無險,成功地維持了一個老男人的整潔和尊嚴!

但我是故意留著亂糟糟的鬍子不刮—這樣看起來老氣得像是她們的爺爺,讓護士們感覺是在照顧自己年邁的長輩。

沒有親人在身邊的病患,特別是這種有點恐怖感的新冠肺炎,恐懼、孤獨和被拋棄感,常會讓一些病患陷入嚴重的深層憂鬱、精神分裂甚至自殺傾向。年輕又多是貌美的護士,同情和憐憫的照顧,常被病患一廂情願地誤解成帶著某種私人的傾向。一些心理脆弱病患,尤其會得到有同情心的醫護個人的格外關切。這一切都不是正常情況下的人際關係。我故意地維持老邁的形象,無形中多了一層防火牆的保護。保護醫護人員,也保護我自己不被脆弱繫倒。

我的病房是獨立的,有兩個很大的窗,窗外是樓中天井,天井裏有一片花草樹木茂盛的花園,我稱它為我的秘密花園。我注意到對面底層的一個房間,幾乎每兩三天就換來一個新病患。原來的那個病患呢?我盡量不去揣摩每一個故事的結局。一天早晨,我注意到又有一個新的病患住進了那個房間。像是一個年輕的孩子,一整天都是同樣一個姿勢躺在那兒,像是一束剪離了枝,離開了水的花,等待著枯萎的宿命。整個下午,我找機會走到窗前向她招手,她只是呆呆的看著我,毫無表情。

那天,我忽然恢復了味覺。第一次叫了酸奶加麥片葡萄乾,竟然吃得精光。這是我十幾天來,第一次有滋有味地吃東西,讓我有成就感。吃過這「晚餐」,我來到窗前,那個孩子忽然向我招手,我也馬上向她招手。後來,我用護士們記事的紅色彩筆,在一張晚餐通知單的長紙條的背面,寫上「God Heard U!」(妳的話,神聽到了)展示給這個孩子看。她又回到一動不動的狀態了。我想她可能沒看懂,不懂英文也是可能的。我就找來醫用膠布,把紙條反貼在窗上。後來我發現,她不是睡著了或是不開心了,而是一直在哭。我發現我也哭了。我回身在護士的記事板上,激動地寫上:「祂聽到了妳的聲音!」(He Heard U!)

孩子,不論妳明天會去哪裡,別怕!主聽到了妳的禱告,祂會一直牽著妳的手!

我的高燒終於不再定期定時來襲,雖然全身仍是無力,但是不再痛不欲生了。我常默默望著那紫色的塑膠套,越看越像一束薰衣草。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分享給任何人。像是一個秘密的戀情,一但曝光,將會傷到很多無辜。一束薰衣草的後面,有多少人經過了自己的天人交戰,道德底線掙扎,不計回報的默默付出?為什麼只是為了好奇,要捅破這層美好的雲霞?是我們對愛還不夠相信嗎?還是愛太沈重,我們這軟弱的心,承不下這許多?

寫於2020年4月19日

18)

「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作者,肺炎不再惡化,醫務人員取走高流量氧氣瓶,其他各項指標陸續轉好……

第十八日

帶著薰衣草的祝福,我的肺炎不再惡化,其他各項指標,也都陸續轉好。

早晨珍妮佛·密西根進來,取下我的高流量氧氣,把我換回到安裝在牆上的普通氧氣。看著珍妮佛·密西根找來茜羋·幾內婭,兩人合力把那個龐大的移動式高流量氧氣儀移離房間,依戀和失落竟然莫名其妙地襲上了心頭。像是看著一個陪我一路跋山涉水,過關斬將的大力勇士,曾在死神面前,用盡全力把我推開,挽救了我的生命的朋友,將告別我,又披掛上陣,去拯救其他淪陷的村莊。

再見吧,我的朋友,一路珍重!見你樓船夜雪瓜洲渡,恭候鐵馬秋風大散關!

隨著我情況逐漸好轉,雖然氧氣還是維持在三個半立升,但是血氧值緩慢卻穩定回升,病毒似乎也不再攻城略地了。薰衣草也由每日一束,減為隔天一束。甚至已經有聽到,何時送我回家的討論。

我感謝這些護士們無怨無悔地照顧。每天24小時,全天候不停地在我身邊陪伴著,除了技術上的換IV,抽血化驗,按時吃藥打針,還要做很多測尿、倒尿、清馬桶、檢查皮膚水腫、每天口腔和私處細菌取樣等我自己都難為情的事情。許多護士,在我仍昏迷的時候,照料我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又輪值到其他病房。我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曾幫助了我,以及她們的名字。但我所知道的是,每位護士,都是誠心誠意地付出,看不到一絲的不耐煩或冷漠。反倒是我有時候會略顯不耐煩。

有一次,我右手臂上直通心臟的靜脈深埋輸液細管的取樣口有些淤塞。蜜雪爾·馬里蘭試了幾次,勉強抽出了血樣,但是不合標準。她喃喃自語:「這個取樣口大概不行了。」

我想了一下,盡量用較和藹的語氣:「蜜雪爾,你知道這個深埋在靜脈中的輸液管,有多難裝嗎?那天花了整整兩個小時,靠超聲波定位,靠醫生的多年經驗,還要加上運氣。當X光確認埋線到位,全體人員歡呼喝彩。」

「是,我也在現場,你也承受了很多痛苦。」

「這個輸液管,也是取樣口。這些血樣,對現在的我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是,為了做新藥研究,和下一步的血清研究,這些非常重要。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有一個人,正在等著這個血清。也許是我的兄弟,或者是你的親人!」

「王先生,我明白了。我馬上去同醫生商量,看能不能用血液稀釋劑,清理淤塞。謝謝你提醒。」

我注意到密雪爾的透明防護罩裡,兩道清淚滴落下來。她離開房間的時候,我的不忍之心油然而生。她也是某一個人家的女兒、嬌妻、母親。或許有更含蓄的方式?

這些天使們,美麗的翅膀下有著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善良的心。傍晚時分,接替蜜雪爾·馬里蘭的護士,雪莉·弗吉尼亞輕鬆地在我的右臂取了八管血樣。她注意到我略顯意外的神情,低頭小聲地說:「蜜雪爾讓我告訴你,她已經成功地浸泡、清理了取樣口。她很高興你的提醒,說你是個真誠善良的人。」

我腦海中飄過了一個景象:蜜雪爾疲倦地打開家門,兩個小孩子馬上衝了出來,抱著她在打轉。

我決定寫一頁簡單的感言,再加上一大束花,送給這些天使們。可是當下病毒橫行,到處都封閉。NIH的研究人員,80%都隔離在家工作。這個主意聽起來,誰都覺得不可能。

我與美惠視頻:「五天前我還在昏迷,現在我已經可以向妳報平安。」

「我曾是盲人,現在我可以看見……」(Was blind but now I can see……)我看到兒子在後面調皮地插話。

美惠非常贊成,決定明天就去做。

但是,幾乎所有的花店都關閉了。只有Safeway的鮮花部有鮮花,但是插花師傅也隔離去了。美惠便自己把幾大束玫瑰花從冷櫃中取出來,回家修修剪剪,湊成了一個大花籃。她又用彩色打印機,打印了20份我寫的感言,還準備了一個專門給我的小袋子,袋子裡面是指甲刀、牙簽、刮鬍刀和兩條新內褲。

一般人都以為NIH不過就是一個醫院。其實它是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由於它的過敏和免疫研究所研究的是目前最為敏感的新冠肺炎病毒和疫苗研究,因爲這款極機密的、很可能拯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的真正的神藥,安全級別已經連升了幾級。

美惠,一個普通人的妻子,帶著丈夫交代的事情,要怎樣面對,又如何一連經過三道安全檢查關卡:美國特勤局(Secret Service)、美國國家安全局(NSA)、海軍陸戰隊(US marine corps)?

那天我在朋友圈中只分享了一張簡單的照片 — 終於拿到了我要的這些珍貴的小東西:兩條新內褲、牙簽、刮鬍刀、指甲剪。

暮春下午的細雨中,一個女人牽著小兒子的手,眼淚打開一道道從未曾打開過的關卡,也打開來一個個封凍太久的心防!愛情值多少錢?

寫於2020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