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24號)                              

作者:虫二

15)

「醫院通知妻子美惠,要做好插管,上呼吸機的準備!插管上呼吸機的治癒率只有12%。也就是說,我有九成的可能會死在插管的床上。牽手二十多年,今夜,妻子要如何面對這88%的死亡率?……

第十五日,曠野啓程

一個五十幾歲的大男人,抱著一片方形小白毛巾,躺在令人醒目的攝影棚中間的床上。一整個下午,成為學者們悲喜交織的注意焦點。到了傍晚,我第三次陷入昏迷。靈魂再次離開了這行將朽木的肉身。醫院立刻通知美惠,要做好插管,上呼吸器的準備!

這要做什麼準備呢?目前插管上呼吸器的治癒率只有12%。也就是說,我有九成的機會將死在插管的床上。

到今天為止,我仍然不敢問美惠,接到這個可能會插管的通知電話,當時心裡在想些什麼?牽手了二十多年的夫婿,今夜要面對88%的死亡率?

我當時的魂就圍繞在美惠周圍,看著春寒夜已深,美惠孑然一身,望著兩個熟睡的孩子,被子掖了又掖,燈,關了又開。美惠,妳準備好了嗎?又要怎樣準備好呢?

我站在旁邊,早已哭成了淚人,我要抱著她,給她力量,我聲嘶力竭地喊:「美惠!我就在妳身邊呀!妳看到我了嗎?別怕,神在牽著我的手呢!」

她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哭聲,感覺不到我寬闊的臂膀,但是她倔強地沒有哭,只是一個人,在燈光昏暗的孩子們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每經過我一次,我便心如刀割。就這樣,我一次次承受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我回頭憤怒地對著神說:我這樣愛祢,每天呼喊你的名字,為什麼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祢還要讓我這般失望,痛苦?為什麼?經上不是說,每一個呼求主為我主的人,都能進神的國嗎?

神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現在難道沒有在我的國度裡嗎?這只是我每天經歷的事情。

午夜已過,美惠突然坐了起來,拿起電腦,用不是很流暢的英文給醫生發電郵:

「親愛的詹哈比醫生,很抱歉,佔用您寶貴的時間。我是您病人的妻子。十幾個人連席電話會議的氣氛,壓到我喘不上氣。我決定給您直接發這個電郵,不管你能否收到。如果他醒過來請告訴他,我們愛他,我把他送到醫院急診室的時候,忘記了給他擁抱,他就這樣死了,太不公平!他一直是個鬥士,他一直堅信,他是神最疼愛的孩子,他一定會打贏這一仗,我只想讓您知道這些。謝謝您!」

高濃度的吹氧,確實改善了病情,至少,我的頭腦反應速度不像以前那樣遲鈍。但是並沒有立竿見影地阻止肺部的進一步惡化。不去管用的是新藥還是生理鹽水,各項數據,都沒有完全按照預測方向走。不懂這些預測都是什麼意思,但是能夠感覺到的,就是每天的咳嗽,發燒,渾身刺痛,甚至咳血,都沒有任何明顯的改善。

兄長在仔細傾聽,連席電話另一端主治醫生和幾個客座研究員反覆討論,分析利弊,沙盤推演最壞可能等等,漫長的討論一直持續,從午夜時分,延續到凌晨。我的兄長,咱們東北的純爺們兒,切入電話,一錘定音:「我的這個弟弟,內斂含蓄,但一直是個鬥士!我相信專家們原定藥物的選擇和既定治療計劃。請按原計劃繼續治療,我負全責,堅決不插管!他有信仰,他從來沒有讓大哥失望過!」

專家們一下子振作起來,其實他們等的就是這樣的鋼骨擔當。

「美惠?專案副主持醫生,詹哈比博士問。

「我先生低調信主,但是他的信心堅強,從不打折扣。大哥的話,就是最後答案。」

「好,讓我們再確認一次最新的數據。血氧?」

「89。」

「心跳?」

「109。」

「氧氣高流量值?」

話音剛落,傳來內線廣播:「詹哈比先生,請查看你的電郵,緊急!」

全體會診醫師,一下子僵在各自的位置上。怔怔地看著詹哈比博士。

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是美惠發來第二次電郵。電郵一字一句地顯示在一個同步雙螢幕上,所有的會診醫師都可以看到:

「感謝詹哈比醫生的近況報告。我所認識的,躺在你們前面的這個人,在你的幫助下,會與病魔一直鬥到底!他是傑出的詩人作家,當他醒來的時候,讓他分享他的作品給你。告訴他,他的很多讀者,還在等著分享他的故事!告訴他,他的女兒和兒子想念爸爸了!告訴他要堅強,我們王家與他一起鬥下去!

我只是一個妻子,沒有辦法,再承受這壓力。我累了,不再寫了,請不要再打電話進來了。當我的電話鈴再響起的時候,我只想聽到我先生自己的聲音!謝謝詹哈比醫生!」

見過生死訣別無數次的詹哈比醫生,還是彆扭地把臉轉到了一邊。

大家只是靜靜地在等待。全部醫生們,都只是靜默。少頃,詹哈比博士抓掉了勒在臉上的藍綠色N95口罩,身邊的助理,趕緊幫他換了另一個新的。

「先生們,就這麽辦吧!」

「能在同一個團隊,我以此為榮。」

那是我第三次靈魂出竅。其實我早已離開了躺在床上的軀體,在這些醫生們四周飄來飄去。看著這激動人心的場面,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看似纖弱嬌小的美惠,有如此的堅韌毅力和執著的愛。更意外兄長對我如此有信心。多年來,他一直像是我的父親形象,我總是覺得我怎麼做也達不到他的期待。原來我不在的時候,他是這樣義無反顧地挺我。

「先生們,就這麽辦吧!」神笑著,重複著,可以這麽辦嗎?

寫於2020年4月17日

16

「經歷了驚心動魄的插管決定,我心力疲憊,一直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才醒來。與妻子接通視頻,四目相對,默默不語……」

第十六日

陽光艱難地擠進了負壓病房。充滿神秘病毒的房間,平添了些天然的氣息。昨夜驚心動魄的插管決定,看到我心力疲憊,一直沈睡到陽光掃到我的眼睛,才意識到已經是上午十點。

兩位護士莊重地走進來,其中一個,拿著兩張複印文件:「詹哈比醫生囑咐我們,在你醒來的時候,讓我們把這份電郵唸給你聽。」

「親愛的詹哈比醫生,很抱歉,佔用您寶貴的時間。我是您病人的妻子。十幾個人連席電話會議的氣氛,壓到我喘不上來氣。我決定給您直接發這個電郵,不管您能否收到。如果我先生醒過來請告訴他,我們愛他,我把他送到醫院急診室的時候,忘記了給他擁抱,他就這樣死了,太不公平!他一直是個鬥士,他一直堅信,他是神最疼愛的孩子,他一定會打贏這一仗,我只想讓您知道這些。謝謝您!」護士珍妮佛·密西根海軍少尉,隨即將那份複印件,恭敬地放在我的手上。

「還有一份……」護士奧克蘭·喬治亞要補充。

我的枕頭早已被淚水打濕了。昨夜我經歷了這一切。這情太重,壓到我心痛。我低聲但客氣地說:「請放在桌子上吧,等一下,我自己看。對不起,我沒有辦法繼續聽下去。」

站在旁邊的奧克蘭·喬治亞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俺們理解,我昨天也控制不住眼淚。你真幸福,有這樣一個堅強的女人。」

「是啊,他們複印了很多份,發到其它的病房,很多人都很感動。」

「謝謝你們,有心了!」

護士是保證醫護工作成功的制勝關鍵。她們也是每天在最前線,花最多時間照料病患的人。為了保護她們的隱私,她們的名字是真實的,但她們的姓氏是來自她們出生的地方以示尊重。

不知道是大劑量、高濃度的氧氣起到了效果?還是復合抗生素加上其他藥物的效果?我的情況沒有繼續惡化下去。治療團隊群情振奮,每位進來取血樣,換IV,打消血栓針的護士,走路都輕快了些。

我好奇地問迪妮絲·俄亥俄:「我有換上新的藥嗎?」

這是在這裡絕不允許回答的問題。她四兩撥千金:「配藥比例,劑量好像略有調整,但是基本上沒有變。」迪妮絲·俄亥俄來自俄亥俄州的一個鄉下小鎮。丈夫是海軍陸戰隊上尉。隨夫輾轉過很多國家,但不改靦腆、真誠的鄉村風格。其實她們每次掛上那個吊針包,又加了兩層突兀的紫色塑膠袋,以遮上原藥的名字、代號和代碼,我早已猜出了幾分。

這新藥果然厲害,短短十八個小時,已經高下立判!是因為我的情況特殊,他們破例直接用藥?還是本來我就被設定在使用新藥的一組?無論如何,並不會影響試驗結果的準確性,有人性的科學,才值得如此眾多的志願者,冒著生命危險參加這種雙盲臨床試驗。我寧願相信,在冰冷的數字後面有一顆顆善良的心。出於同是科技人員對專業的尊重,我從來沒有試著打開那簡單的紫色塑膠罩。那是一道人文的道德底線。但是這美好顏色的塑膠袋,將會永久地改變我再次看到類似顏色的心情,比如鄉間的紫陌,或是長島的薰衣草。

「可以麻煩你,把我的電話給我嗎?」我面對沉重話題的時候到了。

迪妮絲·俄亥俄遞給我電話,然後體貼地說:「我等一下再來幫你抽血樣。你別著急。」

美惠嫁給我近二十年。我東北出生,人高馬大,孟浪不羈;她來自寶島南部,嬌小淡定,率真可愛。我們從朋友做起,「得賢內助,非細事也」。比如,不論是小酌或大宴,週末聚會,從切菜、烹飪到裝盤,我都是獨斷專行,不容許她置喙,桌子擦乾淨就好了。我北上探母,設計公司的裡外大小事務,就統統由她一人搞定,連我的關切電話都嫌多餘。我們不知道誰主外,誰賢內。帶著這一路走來的默契,忽然要推心置腹地跟她談戀愛,怪難為情的。

我選了小孩子家中網絡上學留給她的空檔,接通了她的視頻。今天她可以看到、聽到我了!這等了一夜的電話來了!

四目相對,兩人都只是默默不語,淚水把臉頰洗過一遍又一遍。

我準備了一整個早晨的淡定表白全部破了功。愛,怎是語言可以表達的?

寫於2020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