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回憶】第22號)
作者:虫二
(11)
「女士!把那個測氧氣的東東放在我的手指上,你如果繼續不在乎,我可能會咳血死在你腳下,你準備好了嗎?」
第十一日,受難日(Good Friday )
昨夜一直高燒,退燒藥已經不再起作用。睡衣從上到下,濕了好幾遍,床上被迫墊上兩層海灘用的大浴巾。早已不蓋任何被子,還是汗如雨下。
美惠的朋友胡台,這段時間裡,早已自願成了我們幾家之間的特別愛心外送小哥。每天準時從家裡出發,帶上太太克里斯蒂娜(Christina)自己做的愛心午餐,有時某家拜託去市場上買的菜或必須品,沿著預定路線,挨家挨戶上門送來愛心,這樣其他人家就不必出門,減少感染病毒的機會。我們家更是重點照顧對象。日復一日,愛心的長跑,比當年追他太太還要準時不誤。
他送來一個可愛的粉色血氧檢測器。小小一個裝置,不是很貴,但是市場上早已脫銷,網上訂要幾天後的事兒了。感謝胡台,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送來最急需的東西,定義了雪中送炭的真意。
我用這個檢測器,測了若干次,都是在91。我安慰自己,或許有5的正負誤差,電池不足了,之類的。所以,也就是96,應屬正常。但是騙自己的時間不長,因為已經咳到坐臥不安,夜不能寐。又怕陣陣揪心拉肺的咳聲,影響到樓下家人的情緒。每次忍不住咳,就蒙在被子裡,也順便限制病毒的飛沫傳染擴散。
幾日沒有吃過什麼像樣的蛋白食物。明明知道,現在是最需要加強體能,保持免疫系統的關鍵時刻,可是這種毫無食慾,根本不是我們平時懶得吃飯的那種毫無食慾。看到什麼食物都想直接吐掉,硬是塞在嘴裡,只能引起噁心感。後來明知道不對,仍然央求美惠,準備些麻辣的榨菜,這樣可以勉強伴隨其他的食物強送下一點。這種自欺欺人的飲鴆止渴,很快讓身體弱了下來,連站著走路的力氣都覺得不夠了。
想到連續兩次被醫院退回來,鐵齒銅牙地讓我自我隔離,除非喘不過氣。我咬牙苦撐,不想又像個無病呻吟的懦夫,被醫院再次羞辱地退回來。偏我長年堅持游泳、健身鍛鍊,肺活量非常好,儘管到了這分田地,仍然不覺得氣短,只是咳得沒完沒了。
終於熬到早晨,忽然意識到已經連續三天咳出血來。開始,我以為是喝了什麼有顏色的汽水,遺留在口裡的顏色。不多,以為是痰,但是沒理由顏色一直是淡紅色。加上高燒不退,血氧值已經定格在85,怎麼誤差矯正也不合理。於是,在這個受難日的下午,終於鼓起勇氣第三次走進了醫院。這次在我家庭醫生的強力建議下,換了一家大醫院。
急診室已經全部被防護包圍了起來,像極了要隨時準備噴漆的塑膠布共和國。因為我走的比較急,門前站著的一位五短身形的女人,不很友善地攔住了我:「你要幹什麼?」
「我去了另一醫院兩次,都沒有測出……」我竟然一下子呼吸變得異常短促了起來,有點語無倫次,形象狼狽得像一個逃荒的難民。
五短身形早沒了耐心,打斷我斷斷續續的解釋:「這裡不是檢測新冠肺炎的臨檢站!你可以……」
十幾天的委屈,一下子把我的火氣推到了臨界點:「女士!把那個測氧氣放在我的手指上,你如果不放我就咳血死在你腳下,你準備好了嗎?」我當時看起來一定像一個有文化的無賴。
沒有人敢對醫務人員這樣說話。五短身形無可奈何地把測量器放在了我的手指上。
89,她不甘心,再測,88。站在大玻璃窗後邊,一直冷眼站著看熱鬧的幾個醫護人員,這時候沉不住氣了,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把我拎上擔架,直接推進了嚴格對外封閉的新冠肺炎轉診區。
我只記得,我流著委屈的眼淚安慰自己說:我終於突破重圍,躺到這家專業的床上了,累了!現在我可以休息了。如果我不幸死掉,至少我沒有死在路邊,被路人誤解成毒品過量或是死在路邊的酗酒流浪漢。
市郊(Suburban)確實是一家比上兩家地方醫院資源不知要好多少倍的專業醫院。受難日(Good Friday),第三次求醫,我終於住進了醫院。當晚進入了昏迷的第一天。
寫於2020年4月13日
(12)
「靈魂離開了軀體,沒有任何恐懼感,反而是一種解脫,似要離開那個痛苦的肉身。沒有見到神長什麼樣子,只是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第十二日,復活節(Easter )
昏睡了一整個晚上,身體像是一個千瘡百孔的軀殼,稍微動一下,便痛苦得如被三千支烤肉叉子,戳著翻來覆去。蓋上毯子,汗流浹背;不蓋毯子,冷得發抖。在我的身體,如同烤牛排一樣翻來覆去折磨的時候,我的靈魂已經離開了這痛苦的軀殼。
很多人都有瀕死經驗,就是在臨死之前,像是去了陰間走了一趟;或是被魔鬼抓走或是見到了神,然後就又活過來了。這種靈魂出竅的經驗,很多人談起,但都不是我們身邊認識的人。現在網絡的假消息那麼多,看久了,眼睛幾乎自動免疫,麻木了。
我一直維持做一個低調的基督徒。不知道,從哪得來的信念,一直認為自己就是雅各。所以從來不在乎定期去教堂禮拜、查經班、聚會所等這些地上神職人員制定的條條框框。用世俗的觀念就好比其他人回家,必脫帽、敲門,禮貌問候父母之後,才自由行動;我則是大門咣噹一聲推開:「爹!俺回來了!」
在彬彬有禮的姐妹們的側目下,老爹竟然毫不介意,笑容滿面地問:「兒子啊,餓了吧?」
我靈魂離開了軀體,沒有任何恐懼感,反而是一種解脫,很愉快地離開那個痛苦的肉身。沒有見到神長什麼樣子,只是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神高興得像個小孩子,祂牽著我的手瘋跑了一整夜的曠野。還沒有盡興,就被現實叫了回來。
埃里克•帕克,韓裔美籍醫學博士。年輕、睿智、帥!上期連載的文章,是我在半昏迷中的文字,我錯把他混淆成了華裔。經過美惠的明察暗訪,確認是這位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世界頂級私立醫學院的醫學博士。
帕克醫生是位內科主任醫師。晚上,年輕的醫師第一次同我見面。他溫和但坦白地說:「你的左右肺都已經確認被感染了,除了氧氣幫你呼吸之外,我們先會用不同的兩種抗菌藥物,消炎和抗菌,同時解決你脫水和體內電解質紊亂的狀態。」
我自以為聰明,趁機提出了川普的神藥「羥氯喹(hydroxychloroquine),阿奇霉素(Azithromycin)」。
帕克醫生點了點頭,禮貌地表示,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美國專門測試這兩種藥的地方很少。坦白說,目前大部分已經得到的數據,都顯示不是那麼有潛力。而我們馬里蘭州得天獨厚,街對面國家衛生研究院(NIH)就正在做新藥雙盲試驗,是曾用於伊波拉病毒證明有效的藥物,而伊波拉、中東呼吸綜合症相關冠狀病毒(Mers),與新冠肺炎病毒,有很多共性,目前的證據顯示,希望蠻大的。你如果真想介入新藥試驗,這個才是更大的潛力股。我可以幫你申請。不過你一定要想好,只有一半的人會給新藥,另外一半的人只是普通的生理鹽水,而且沒有人知道誰拿到的是藥還是生理鹽水,所以才叫雙盲實驗。」
因為前兩次刻骨銘心的痛苦經驗,使得我看到這個親切的帥哥,覺得極有安全感,不捨得離開。睿智的人,輕鬆看得懂別人的心思,又知道怎麼樣開釋。
「我們的醫院,確實是馬里蘭最頂級的創傷急救中心,能得到這種創傷急救中心的標準非常嚴格。我在這兒做了很多年了,很喜歡。每天看到樓上這個大大的急救直升飛機停機坪,好像是我們驕傲的不盈利服務金字招牌。我的心裡總是充滿著驕傲和自豪。這裡制度完整、資源也算充沛。但是這裡再好,也不過是地方級醫院,資源畢竟有限。而對面是國家級的研究中心,機會難得。」
「如果我是你的親人?」
「那我今晚幫你準備全部的申請材料!」那種自信、溫馨和舒適感,是這個年輕醫生的最大魔力!
「明天將加入法拉利車隊,準備繫好安全帶吧!」
第二天早上10:00,雖然只有一街之隔,但是著迷彩外套的海軍陸戰隊,毫不馬虎,還是封了交通。一輛NIH的專用救護車,戴著像一個透明的玻璃棺材形狀的塑膠罩子,裡面躺著奄奄一息的我,還有韓裔帕克醫生連夜幫我準備的兩大疊文件,像總統車隊一樣,浩浩蕩蕩開進了NIH。我只瞄到海軍陸戰隊的帥氣的臉,就又再一次昏了過去。
寫於202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