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活著

1 月 23, 2021

(【傳記/回憶】第20號)                               作者:虫二

7)

「如果這次就是我的命數,其實也沒有太多遺憾。到了知天命的時候,知道自己一生已經盡力了,其它都是機緣注定。敬畏神的人,平時做事如履薄冰,但是到了該走的時候,有一種淡定的坦然……

第二日,清明節

頭暈、喉嚨痛,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在輪流著刺痛。隔離第一天,親身體會到染病隔離真的不好過。這與沒事隔離在家裡的健康人,大不一樣。雖然都是宅在家裡,但有點像是同樣花錢參加了高級旅遊團,同樣的時間裡,別人是真享受,而你則是鬧肚子痛苦了一路。

怕引起不必要的擔心,我刻意沒有張揚我染病的消息。但是很多朋友,還是從我隨筆的文字中知道了。

    一天裡,微信不時傳來的文字,深情、真誠、溫暖人心。

特別時期,許多朋友,也開始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一個朋友在微信裡這樣寫:

「本人暫停各詩社詩群活動。」

如果時光按下暫停鍵,疫情帶給我們除了懷疑、悲傷、恐懼、責備、不理性之外,還有溫暖、親情、友愛、感動和利他,願大家都平安度過,疫情過後再相聚。

我深深理解,回答:我們都累了。

老師多保重啊,疫情過後再相聚!

我回答:一定,就約在你最喜歡的仲夏流星夜!

不只一次地想過:或許,疫情之後,朋友們重聚一堂,只是我們已經天人永隔,我仍會恪守承諾,只是化作那流星,大家依舊相見在仲夏之夜。

我能理解,在災難面前,強有力的領袖,既要有冷靜的頭腦,運籌帷幄,迅速調整策略;又要穩定大眾的情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提醒大家看到曙光的希望。對於一個心中本來就沒有陽光,一切以自己利益為重,根本不相信科學的無賴網紅,我們所學的一切道德觀念都只是在幫倒忙。感覺全世界命運,都被一個人綁架了,不知道以後如何有臉解釋給子孫,2020年發生了什麼?你們都在幹嘛?上學時,意外讀了《厚黑學》,當時以為荒誕不經,現在想想,我們都被孔孟之道的假道學給蒙蔽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明明是寫在老祖宗的文字裡,我們羞答答地假裝看不見,相信三尺之上有神明。

美國市場上,打年初就已買不到任何口罩,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口罩的重要性。政客們擔心沒口罩可買的尷尬局面,竟一面鼓動有醫學背景的官員,公開否認口罩的必要,同時又教大家如何在家自製業餘的面罩。看著美國醫療總長,在電視上蹩腳地示範,如何把一片黑布,折疊成一個黑色的東東,堵在嘴上,看起來有點像一個西部片中的搶匪。時空交錯,讓人含著眼淚在笑。

今天,隔離第二天。想念咖啡的味道,早晨背著家人,悄悄遛下來煮了一杯濃濃的咖啡。在慵懶的陽光裡,重溫一下也許將要消失的好時光。小呷一口,覺得是在喝白水!我愣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真的是一點都沒味兒。那苦苦的,甚至有點醒神的辣,不見了!聞起來也是淡如空氣。一陣陣涼氣,從後背襲上全身,手也涼涼的,眼睛莫名的潤濕了。這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本來已經疲憊不堪的駱駝。不用再四處打聽了。我幾乎確定染病了。這之前,我的味覺只是隱約仍在,還僥倖或許只是小感冒,或許只是累了。

    確診本身改變不了什麼。有點像早就知道要被遣送下鄉,現在只是接到最後的通知。會有一種陽光依舊燦爛,但是那是別人的事的悲哀。可是,我不要悲哀,不就是個病毒嗎?挺過去的人多著呢!

也許網絡世界,早已為我們帶來了所謂的平行宇宙。大家各自生活在自己不同的世界裡。你那裡陽光明媚,我這兒清明離人淚,哭得沒有盡頭;你疲倦不眠的夜晚,可能正是我朝氣蓬勃的黎明,我們或許終生難見。唯一的不同,是語言文字,仍然牽動著你我的今生。

如果這次就是我的命數,其實也沒有太多遺憾。到了知天命的時候,知道自己一生已經盡力了,其它都是機緣注定。敬畏神的人,平時做事如履薄冰,但是到了該走的時候,有一種淡定的坦然,是一種堅信,甚至是嚮往,在九重天上,關注並呵護那些我摯愛的人。

寫於2020年4月4日

8)

「一個人過世,是個悲劇;上百萬人的死,就只是個統計數字。今天有多少個家庭,在暗夜裡啜泣?」

第五日

為維持免疫力,我白天不敢睡覺,怕一直有規律的作息時間被打亂。趁中午陽光划過閣樓小窗的半個時辰,曬曬太陽;或是在三階樓梯上下走動,維持肌肉不鬆垮。有力氣的話,就堅持寫一點文字,記錄一下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說維他命C和E管用,我便每天吃三倍的劑量。

但是,持續保持樂觀不是易事。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的皮膚,隱約覺得皮下不知有多少病毒,像一群群得令岀巢的螞蟻,擋也擋不住地執著向前爬行,並已開始分兵多路蔓延,毫無減緩跡象。儘管遵守醫囑,也輔助偏方,仍感到渾身無力,動輒出汗。終於到了第三天下午熬不住疲倦,便倒頭睡了。一旦作息規律被打破,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變成了下午一睡不起,半夜醒來就無法再入睡。隔離的日子,唯一不缺的是死靜。暮春的夜晚,還沒有各種蟲子的吵鬧,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夜,我睡不著,趴在窗口尋找昴星。忽然聽到隱隱傳來啜泣聲。我心一下下收緊了:一定是美惠!

染病以來,我像一隻鬥敗了的小狗,自顧自委屈地舔著傷口,竟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所承受的壓力。她或許比我更害怕。既要擔心我的安危,還要擔心自己和孩子們被感染的可能。在我面前,故作陽光、輕鬆,只有到了暗夜,孩子們都睡了,才獨自飲泣。

有人說過:一個人過世,是個悲劇;上百萬人的死,就只是個統計數字。今天有多少個家庭,在暗夜裡啜泣;多少個染病的人,擔心家人的安危,自責自己的病造成家人的危險,痛苦與內疚碾壓在一起?這個數字裡,又有多少,是本來可以提前預防的,不至於染病的無辜良民?

昨天,第四天。高燒持續不退,全身的肌肉酸痛,每天從床上爬起來都是一項折磨。除了失去嗅覺、高燒、乾咳、喉嚨痛等,又增加了噁心想吐,忽冷忽熱。明知確診與否,改變不了什麼,仍然想得到個官方的說法。我的家庭醫生,是台灣來的好好先生。通過視頻問答之後,建議我直接去急診室。  於是,我竟自驅車,沿著寂寥得讓人恐怖的街道,第一次去了急診室。

馬里蘭,是距離紐約兩百多英哩的小州,這裡還沒有紐約那種緊迫的危機感。因為大部分人都宅在家裡,急診室內外都顯得比平常要清閒。五輛救護車都毫無生氣停在室外,像是有一段時間了;室內三四個病人,懶懶地等著醫生。警衛戴著口罩,百無聊賴地玩弄著電話。我心裡嘀咕:是啊,幾個星期前,紐約也是這麼懈怠,誰曾想暴風雨來得這麼凶猛。

大概三不五時,總是有人多疑自己染病,逕自跑來急診室。護士的問話,制式的像軍警盤查。

「十四天之內有去過中國嗎?」

「沒有。」

「十四天之內,有去過紐約、新澤西、康州嗎?」

「沒有。」

「有沒有靠近或接觸新冠肺炎的患者?」

「有。」

護士的筆明顯地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後靠了一下:「okay,okay,okay。」

不知道這三個okay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我。

不到五分鐘,我從普通區被轉去了Zone II。應該是隔離區。一個設備齊全的病房裡,看得見一張多功能ICU床,床邊靠牆的,就是那種被吵得沸沸揚揚的呼吸器。態度和藹可親的小護士臨走前,留下了住院專用的那種,蓋不住屁股的長袍在床上。我的心一沉:不好!看來這次是逃掉了!

果然還不到十分鐘,金髮小妹換成了兩個金髮大媽護士。其中一個動作麻利的,用一根長長的棉籤,一下子就捅進了我的鼻孔,我大叫一聲:「痛!」

「好了,已經做完了!」現在才知道為啥讓凶悍的大媽來,原來都是有套路的。

因為高燒不退,已經嚴重脫水,在等待測試結果的同時,我被掛上了吊針,另加退燒藥。ICU裡又恢復了安靜。是那種讓人坐立不安的安靜。時間又不見了。唯一找得到痕跡的,是吊針的點滴,不緊不慢的流。兩位戴著有透明面具的防護衣的人形進來了,全方位保護下,勉強看得出是剛才走掉的兩位醫護。我的心臟開始收緊了。兩位推著一輛貌似高射炮樣的設備。「病毒檢測還要一段時間,先檢查一下肺部X光的情況。」原來這大炮是活動X光機。「我……今天會被……留在這兒嗎?」小學時,常被留校訓斥。那等著家長到校長室領人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

    透明面具後面,居然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應該不會的,我們只是要確認你有沒有發展成肺炎。」

看著兩副慈祥的面龐和那門大炮隆重離開之後,我的心涼冰冰的。學工程的人,毛病就是每天糾結數據、分析、邏輯。儘管他們專業到滴水不漏,但是前後對話和處理程序,已經露出了端倪。

果然,檢測結果回來了:是陽性,但是目前還沒有侵蝕到肺。因為醫院的負壓隔離病房不夠,醫護人員也沒有準備好,也沒有任何已知的藥,因為沒有嚴重到喘不上氣,雖然是確定染病,醫生還是建議我自己回家隔離,盼望著病毒會自然消失。我覺得失望,但也無可奈何。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醫學一流的國家,用這麼無能的方式,讓我自己走回家,連個記錄都沒有。

寫於2020年4月7日